撰稿人：Lia ／ 責任編輯：Zaphyra
2024年1月21日，美國參議院多數黨領袖舒默（Chuck Schumer）公開呼籲聯邦政府對ZYN尼古丁袋採取嚴厲打擊，指控其透過社群媒體鎖定年輕族群，此舉隨即將這款迅速崛起的產品推向了全國公共衛生與文化戰爭的風口浪尖。本文將深入剖析ZYN現象背後的複雜層面。首先，本文將解析ZYN的產品本質—一種不含菸葉、僅輸送純尼古丁的口腔尼古丁袋，並追溯其在菸草巨擘菲利普莫里斯國際（Philip Morris International）的推動下，如何實現市場銷售額的爆炸性增長。其次，文章將對比政治人物的警告與美國疾管中心（CDC）的實際數據，探討關於ZYN在青少年中流行的說法是否構成一場真實的公共衛生危機。最後，筆者將引入瑞典「Snus」（瑞典口含菸）的長期使用經驗作為參照，從「傷害減免」（Harm Reduction）的公共衛生策略角度，評估ZYN作為傳統香菸替代品的潛在利弊，並檢視美國食品藥物管理局（FDA）在授權此類新型尼古丁產品時所面臨的艱難政策權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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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a. Independent Media 台北報導
在歷史的長河中，菸草的形象總是與火焰、煙霧和燃燒的氣味緊密相連。然而，當代尼古丁產業的未來，或許正被封裝在一個個潔白、乾燥、不含一絲菸葉的小袋之中。這個名為ZYN的產品，正以一種悄然無聲的方式，滲透美國的便利商店、加油站乃至社群媒體，掀起了一場意想不到的巨大波瀾。
ZYN，一種口腔尼古丁袋，其外觀如同一個微型的茶包，使用者將其置於臉頰與牙齦之間，透過口腔黏膜吸收尼古丁。根據加州大學爾灣分校分析化學家班・卡茨（Ben Katz）的實驗室質譜儀分析，其核心的生物活性分子確實是尼古丁，並且是其產品中唯一可見的菸草相關生物鹼。袋中的填充物是纖維素（或稱木漿）、人工甜味劑與各種香料。就是這樣一個看似簡單的產品，在2023年第四季度於美國賣出了一億一千六百萬罐，同比增長高達78%。
這股銷售狂潮的背後，是菸草巨擘菲利普莫里斯國際（Philip Morris International）的巨大身影。該公司在2022年以160億美元的天價收購了ZYN的製造商—瑞典火柴公司（Swedish Match）。2023年，菲利普莫里斯在美國出貨了3.85億罐ZYN，並預計2024年將攀升至約5.2億罐。ZYN如今已佔據美國無煙產品市場份額的24%，這個小小的白色袋子，儼然成為了口腔尼古丁產品領域的代名詞。
政治風暴的引爆點：一場針對青少年的警告
然而，商業上的巨大成功，也使其迅速成為政治光譜下的顯著目標。2024年1月21日，參議院多數黨領袖查克・舒默在媒體鏡頭前發出嚴厲警告，要求聯邦政府對ZYN展開調查與打擊。
作為一名專業的國際政治獨立撰稿人，Lia 深諳政治語言的精確性與其背後意圖。舒默當時的措辭極具針對性：「我正在向家長們發出警告，因為這些尼古丁袋似乎將目標鎖定在年幼的孩子、青少年，甚至更小的年紀，然後利用社群媒體讓他們上癮。」他並未使用模糊的政策術語，而是直接訴諸於家長們最深層的憂慮，將ZYN描繪成一場針對下一代的公共衛生威脅。
舒默的這番話，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一塊巨石，立即激起了千層浪。這不僅僅是因為ZYN的產品特性，更因為其獨特的市場行銷環境。與傳統香菸不同，尼古丁袋品牌被允許在廣告看板和電視上進行宣傳；與JUUL等電子煙近年來受到嚴格口味限制不同，ZYN在市場上仍提供多種水果風味。再加上社群媒體上自稱「Zynfluencers」的網紅們，以極具感染力的方式將ZYN融入其生活內容，共同構成了一幅讓監管者憂心忡忡的景象。
「ZYNsurrection」：從消費品到文化圖騰
舒默的猛烈抨擊，迅速在政治光譜的另一端引發了強烈的反彈。一場被戲稱為「ZYNsurrection」（ZYN起義）的文化反擊戰在社群媒體上展開。北卡羅來納州參議員湯姆・提利斯（Thom Tillis）在X平台上直接向舒默喊話：「放馬過來拿走它（Come and take it）」，這句話在美國文化中，是捍衛個人權利（尤其是槍枝權利）的標誌性口號。
前福斯新聞主持人塔克・卡爾森（Tucker Carlson）等保守派意見領袖，更將ZYN提升至一種文化圖騰的地位，宣稱「ZYN不是一種罪過」，甚至在未經證實的情況下，聲稱其有助於提升專注力。菲利普莫里斯公司不得不公開與這些「非官方代言人」劃清界線，並要求其停止發表此類言論，強調其產品僅適用於已經在使用尼古丁的成年人。
於是，一個小小的尼古丁袋，迅速被捲入了美國當代最為典型的文化戰爭漩渦：一方是主張政府應介入保護公共衛生、特別是青少年健康的進步派力量；另一方則是將政府監管視為對個人自由與生活方式選擇的侵犯的保守派力量。ZYN從一個單純的消費品，異化為一個承載著政治認同與意識形態對抗的符號。
數據與現實的距離：青少年使用的真相
在這場激烈的辯論中，一個核心的問題是：ZYN是否真的在青少年群體中構成了一場「流行病」？舒默的警告言猶在耳，但現有的全國性數據卻描繪了一幅不盡相同的畫面。
根據美國疾病管制與預防中心（CDC）發布的2023年全國青年菸草調查（National Youth Tobacco Survey），在過去30天內，約有1.5%的國中及高中學生報告曾使用尼古丁袋。這個數字雖然值得關注，但與電子煙在高峰期近三成的使用率相比，相去甚遠。多位公共衛生專家指出，目前並無證據支持ZYN在青少年中已達到「流行病」的程度。
這便凸顯了公共政策制定中的一個常見困境：政治人物的預防性警告與現有科學數據之間的張力。舒默長年關注菸草控制議題，其擔憂不無道理。但將1.5%的使用率描述為一場針對孩童的全面圍剿，可能在動員公眾關注的同時，也模糊了風險等級的真實比例。
瑞典的鏡像：傷害減免策略的現實案例
要客觀評估ZYN的公共衛生影響，我們或許需要將視角從美國短期的文化爭端，轉向一個有著數十年相關產品使用經驗的北歐國家—瑞典。
瑞典長期以來流行一種名為「Snus」的產品，它是一種濕潤、經過巴氏殺菌的無煙口腔菸草製品，可以視為ZYN的前身與參照物。自1970年代Snus以袋裝形式普及以來，瑞典的吸菸率發生了戲劇性的下降。如今，瑞典擁有全歐盟最低的成年人吸菸率，同時，其與吸菸相關的癌症發病率也是最低的。
許多公共衛生專家將此現象歸因於「傷害減免」（Harm Reduction）策略的成功。這一策略的核心思想是，承認完全戒除尼古丁對許多成癮者而言極其困難，因此應提供危害性遠低於傳統燃燒式香菸的替代品，引導他們轉向更安全的選項。科學界普遍的共識是，香菸對健康最大的危害來自於燃燒菸草所產生的數千種化學物質與焦油，而非尼古丁本身。儘管尼古丁具有高度致癮性，但其本身並不直接導致癌症或肺部疾病。
從這個角度看，像ZYN這樣的產品，其潛在的最大公共衛生價值，在於它可能成為幫助數千萬成年吸菸者戒除致命香菸的有效工具。多位專家表示，他們會向吸菸的親友推薦ZYN作為替代品，因為燃燒式香菸的危害是確鑿且巨大的。
監管的兩難：FDA的十字路口
目前，ZYN及所有尼古丁袋製造商都已按要求，將其產品提交給美國食品藥物管理局（FDA）進行審查，以獲得在美國市場上繼續銷售的正式授權。FDA正面臨一個極其複雜的監管難題。
如果機構過於嚴苛，例如全面禁止調味產品，可能會降低ZYN對成年吸菸者的吸引力，阻礙他們從香菸轉換過來，從而錯失改善公共衛生的機會。但如果監管過於寬鬆，又可能無法有效阻止非吸菸者，特別是年輕人，開始使用這些產品並對尼古丁產生依賴。
這場圍繞ZYN的風暴，最終將壓力匯集到了FDA的審查桌上。該機構的最終決定——無論是批准、駁回，還是附帶嚴格的行銷與口味限制—不僅將決定這個數十億美元產業的未來走向，更將成為美國未來數十年尼古丁監管政策的風向標。這個白色的小袋子，意外地成為了衡量一個國家如何在個人選擇、公共衛生、商業利益與青少年保護之間尋找平衡的精密砝碼。
資料來源
Associated Press: Sen. Schumer calls for a crackdown on Zyn nicotine pouches, citing health concerns for teens
https://apnews.com/article/zyn-nicotine-pouches-schumer-d07b5087a1acac7f3747702f306e9fd6
Centers for Disease Control and Prevention (CDC): Youth and Tobacco Use (National Youth Tobacco Survey Data)
https://www.cdc.gov/tobacco/data_statistics/fact_sheets/youth_data/tobacco_use/index.htm
Philip Morris International: Philip Morris International Completes Acquisition of Swedish Match
https://www.pmi.com/media-center/press-releases/press-release-details/?newsId=23771
The New York Times: What Is Zyn and Why Are Politicians Fighting About It?
https://www.nytimes.com/2024/01/25/well/live/zyn-nicotine-pouches.html
The Wall Street Journal: How a Tiny Pouch You Pop in Your Mouth Sparked a Nicotine-Fueled Culture War
https://www.wsj.com/us-news/how-a-tiny-pouch-you-pop-in-your-mouth-sparked-a-nicotine-fueled-culture-war-c4d3709b
U.S. Food & Drug Administration (FDA): Premarket Tobacco Product Applications
https://www.fda.gov/tobacco-products/market-and-distribute-tobacco-product/premarket-tobacco-product-applications
BMC Public Health: The role of snus in smoking cessation and smoking reduction in Sweden
https://bmcpublichealth.biomedcentral.com/articles/10.1186/1471-2458-9-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