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人：Lia ／ 責任編輯：Zaphyra
2021年2月23日，紐約州總檢察長辦公室宣布，已與控制全球交易量最大的穩定幣Tether（USDT）及其關係企業－加密貨幣交易所Bitfinex－達成和解協議。這兩家公司同意支付1850萬美元的罰款，並終止在紐約州的所有交易活動，為這場持續近兩年的調查劃下句點。此案的核心，在於主管機關指控Tether對其用以維持與美元一比一掛鉤的儲備金狀況，向投資者做出了虛假陳述。穩定幣作為一種旨在克服比特幣等加密貨幣價格劇烈波動性的數位資產，其價值主張完全建立在發行方持有充足、透明且可驗證的儲備資產（如美元或黃金）的承諾之上。它們憑藉相對穩定的幣值與近乎即時的交易速度，已成為加密貨幣交易生態系統中不可或缺的基礎設施，其日交易量甚至超越了比特幣。然而，紐約州總檢察長的調查發現，Bitfinex因其第三方支付處理商的資金遭凍結而損失了8.5億美元的客戶與公司資金後，曾秘密動用了Tether的美元儲備金以彌補缺口。在此期間，Tether與Bitfinex仍持續向市場宣稱，每一枚Tether代幣都擁有100%的美元現金支持，此陳述與事實不符。調查過程中，Tether亦承認其儲備金並非完全由現金構成，且一度僅有74%的必要儲備。儘管Tether與Bitfinex在和解協議中未承認也未否認任何不當行為，但此案已然對穩定幣產業的信任基礎造成了衝擊。它暴露了在缺乏有效外部監管與審計的環境下，穩定幣發行方在儲備金管理上可能存在的不透明與利益衝突問題。此事件被視為一個分水嶺，預示著各國金融監管機構將對穩定幣產業採取更為嚴格的審查。未來，穩定幣若要從加密貨幣交易者的專業工具，真正走向主流支付應用，其發行方必須贏得監管機構與公眾的信任。與此同時，如Visa、Facebook（其後更名為Meta並推動Diem計畫）等傳統金融與科技巨頭已著手佈局合規的穩定幣項目，而各國央行也在積極研究發行由國家信用背書的「央行數位貨幣」（CBDC），這都將為未來的數位貨幣格局帶來更為複雜的競爭與監管動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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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a. Independent Media 台北報導
在數位資產的浪潮中，比特幣以其去中心化的理念與驚人的價格漲幅，吸引了全世界的目光。然而，這項發明自誕生以來，始終伴隨著一個核心的矛盾：其劇烈的價格波動性，使其作為一種理想的交易媒介與價值儲存工具，充滿了不確定性。價格一日之內數千美元的震盪，讓用它來購買一杯咖啡或一張機票，成了一種近乎投機的行為。為了彌合這道橫亙在理想與現實之間的鴻溝，「穩定幣」（Stablecoin）的概念應運而生。它像一位冷靜的翻譯官，試圖將傳統金融世界的穩定，轉譯成區塊鏈網絡能夠理解的語言。
穩定幣的承諾很簡單：創造一種價格穩定的數位貨幣。其實現方式，是將代幣的價值與現實世界中的穩定資產－最常見的是美元－進行一比一的掛鉤。發行方每發行一枚代幣，理論上就應在其儲備帳戶中存入一美元。這種設計，使得穩定幣兼具了加密貨幣的優點，如快速、低成本的全球轉帳，同時又避免了其令人不安的價格波動。正因如此，穩定幣迅速成為加密貨幣交易市場的基石，交易者利用它作為進出各種高波動性資產的避風港與橋樑，其每日交易量甚至早已超越比特幣，成為數位資產世界中真正的「硬通貨」。然而，這座看似堅固的橋樑，其最關鍵的承重結構，完全建立在一項無形的基礎之上：信任。而一場來自紐約的法律風暴，正對這一基礎發起了嚴峻的考驗。
和解協議：當信任的基石出現裂痕
2021年2月23日，紐約州總檢察長莉蒂西亞·詹姆斯（Letitia James）辦公室發布的一則公告，為加密貨幣產業投下了一枚震撼彈。公告宣布，已與iFinex Inc.－即穩定幣Tether（USDT）的發行公司Tether Limited與加密貨幣交易所Bitfinex的母公司－達成和解。根據協議，兩家公司需支付1850萬美元罰金，並被禁止在紐約州從事任何業務。
這場調查的起因，可以追溯至2019年。檢方指控的核心，並非穩定幣技術本身，而是其最古老的承諾是否被忠實履行。根據總檢察長辦公室的調查文件，事件的導火線始於Bitfinex交易所。該交易所在處理客戶出入金的過程中，過度依賴一家名為「Crypto Capital Corp.」的第三方支付處理商，並將超過8.5億美元的客戶與公司混合資金存放於該公司。然而，Crypto Capital的銀行帳戶隨後在多國遭到凍結，導致Bitfinex無法取回這筆巨款，客戶的提款請求也因此嚴重延遲。
調查指出，在面臨這場流動性危機時，Bitfinex並未向公眾如實披露困境，而是秘密地與其關係企業Tether達成了一項信貸安排，實質上是動用了Tether用以支撐USDT幣值的美元儲備金，來填補自身的資金缺口。在此期間，兩家公司的高層仍持續向市場與投資者保證，每一枚流通的USDT都有100%的美元現金作為後盾。這種說法，顯然與其內部資金的真實流動狀況相悖。
這起案件，如同一束強光，照進了此前一直處於監管灰色地帶的穩定幣儲備庫。它揭示了一個關鍵問題：當一個穩定幣發行方，同時與一家交易所存在著千絲萬縷的股權與管理層聯繫時，其儲備金的獨立性與安全性，便可能因潛在的利益衝突而受到損害。
儲備金的本質：從絕對承諾到金融現實
在和解過程中，Tether的儲備金構成也成為了外界關注的焦點。長久以來，市場普遍認為（或被引導認為）Tether的儲備是100%的現金或現金等價物。然而，Tether在向檢方提交的文件中承認，其儲備金實際上是由多種資產混合構成，包括現金、約當現金、以及其他資產和來自關係企業的應收帳款。在調查期間的某個時間點，其儲備金中僅有74%是現金與約當現金。
一些產業辯護者認為，這種「部分儲備」（Fractional Reserve）的模式，與現代商業銀行的運作方式並無本質區別。商業銀行同樣只會將儲戶存款的一小部分作為現金持有，其餘的則用於放貸或投資。然而，這種類比忽略了一個根本性的差異：受到嚴格監管的傳統銀行，其背後有一整套完善的風險控制體系，包括資本適足率要求、定期的壓力測試、以及最重要的－由政府支持的存款保險制度。這些機制的存在，是為了在銀行面臨擠兌或倒閉時，保護儲戶的利益。
相較之下，在Tether案發生之時，穩定幣發行方幾乎不受任何同等級別的監管約束。它們的運作，高度依賴於市場的自願信任。當一個發行方未能履行其「完全儲備」的初始承諾，且其儲備資產的構成與風險狀況缺乏透明度時，一旦市場信心動搖，便可能觸發毀滅性的擠兌。考慮到Tether在當時加密貨幣市場中的系統性重要性，任何關於其償付能力的疑慮，都有可能引發火燒連環船般的連鎖反應，對整個數位資產市場造成災難性的衝擊。
前路展望：監管、競爭與國家隊的入場
Tether與紐約州總檢察長的和解，可以被視為穩定幣產業從「狂野西部」邁向規範化發展的一個轉捩點。它向所有市場參與者發出了一個明確的信號：監管的真空期即將結束。此後，全球各地的金融監管機構，包括美國財政部、聯準會等，都顯著加強了對穩定幣的關注與研究，並陸續提出了更為嚴格的監管框架建議，其核心要求普遍指向了更嚴格的儲備金標準、定期的獨立審計以及更高的營運透明度。
這場風波也催化了市場的演變。一方面，它為那些從創立之初就更注重合規與透明度的穩定幣項目，如由Circle公司發行的USDC，提供了趕超的機會。另一方面，它也促使傳統金融與科技巨頭在進入此領域時，將取得監管認可作為首要前提。例如，Visa宣布了在其支付網絡中整合穩定幣結算的計畫，而Facebook（Meta）所主導的Diem（原名Libra）項目，儘管歷經波折，其設計初衷也是建立一個完全合規的全球支付系統。
更為深遠的影響，則來自於各國政府的直接反應。穩定幣所展現出的潛力－一種高效、可編程的數位貨幣－也引起了各國央行的重視。它們意識到，如果任由私人企業發行的穩定幣佔據未來的支付體系，可能會對國家的貨幣主權與金融穩定構成挑戰。因此，「央行數位貨幣」（Central Bank Digital Currency, CBDC）的研究與試點在全球範圍內加速推進。CBDC可以被視為穩定幣的「國家隊」版本，它由中央銀行直接發行並提供信用擔保，從根本上消除了私人發行方所存在的信用風險與擠兌風險。
Tether的和解案，不僅僅是一宗關於財務陳述不實的法律案件。它是一面鏡子，映照出金融創新在脫離有效監管時可能滋生的風險。它也是一個催化劑，加速了整個社會對於數位貨幣未來形態的思考與辯論。未來的數位支付場景，將不再是單一技術的獨角戲，而是一個由受到嚴格監管的私人穩定幣、傳統金融機構的代幣化資產、以及各國央行數位貨幣共同構成的、複雜而多元的生態系統。在這場變革中，信任，將永遠是决定誰能最終勝出的、最為根本的度量衡。
資料來源
Office of the New York Attorney General: Attorney General James Ends Virtual Currency Trading Platform Bitfinex’s Illegal Activities in New York
https://ag.ny.gov/press-release/2021/attorney-general-james-ends-virtual-currency-trading-platform-bitfinexs-illegal
The Wall Street Journal: Tether, Bitfinex Settle New York Probe Into Reserves
https://www.wsj.com/articles/tether-bitfinex-settle-new-york-probe-into-reserves-11614105313
Reuters: Tether, Bitfinex settle with N.Y. attorney general over reserves, end trading in state
https://www.reuters.com/article/us-crypto-currencies-tether/tether-bitfinex-settle-with-n-y-attorney-general-over-reserves-end-trading-in-state-idUSKBN2AN27I
Financial Times: Tether and Bitfinex to pay $18.5m to settle New York probe
https://www.ft.com/content/86469499-42c2-4e1b-85f7-6e46505b8c38
Associated Press: Cryptocurrency firms Tether, Bitfinex to pay $18.5M fine
https://apnews.com/article/business-new-york-cryptocurrency-a9990a42485e933475253b2721831c26
The Verge: Tether and Bitfinex agree to pay $18.5 million fine to end NYAG investigation
https://www.theverge.com/2021/2/23/22297298/tether-bitfinex-new-york-attorney-general-settlement-fine-crypto
CoinDesk: Tether, Bitfinex Settle NYAG Probe for $18.5M, Will Cease Trading With New Yorkers
https://www.coindesk.com/markets/2021/02/23/tether-bitfinex-settle-nyag-probe-for-185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