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人：Lia ／ 責任編輯：Zaphyra
2022年3月23日，在美洲國家組織（OAS）常設理事會的一場線上會議中，發生了近年來拉丁美洲外交史上，最令人震驚的一幕。尼加拉瓜常駐該組織的大使阿圖羅・麥克菲爾斯（Arturo McFields），在輪到其發言時，脫稿發表了一篇慷慨激昂的演說，公開譴責他自己所代表的丹尼爾・奧蒂嘉（Daniel Ortega）總統的政府為「獨裁政權」。他宣稱，「譴責我國的獨裁統治並不容易，但繼續保持沉默、捍衛那不可捍衛之事，已無可能。」在演說的最後，他宣布辭去大使職務。這場突如其來的「外交叛變」，立即在西半球的外交圈，引發了巨大的震撼。麥克菲爾斯的發言，不僅僅是一次個人的政治表態，它被視為是自2018年以來，奧蒂嘉-穆里優（Ortega-Murillo）政權對該國社會進行系統性、殘酷鎮壓後，首次有體制內的高級官員，在如此重要的國際舞台上，公開與其決裂。他的證詞，為國際社會對該政權的所有指控，提供了一份來自內部的、不容辯駁的確認。
麥克菲爾斯在演說中，明確表示他是為了「數十名政治犯」與「自2018年抗議以來，已死亡的三百多位民眾」而發聲。他所提及的，正是始於2018年4月的那場，徹底改變了尼加拉瓜國運的社會起義。一場最初反對社會保障制度改革的和平示威，迅速演變為一場要求奧蒂嘉總統下台的全國性運動。當局的回應，是動用警察、以及被稱為「準軍事力量」（parapolicias）的親政府武裝，對示威者進行了長達數月的血腥鎮壓，造成至少355人死亡，數千人受傷，超過十萬人被迫流亡。自那時起，奧蒂嘉-穆里優政權便開始系統性地摧毀該國所有的民主制度與公民社會空間。麥克菲爾斯在演說中，也提到了非政府組織的被迫關閉與對媒體的鉗制。截至2022年初，已有超過一百個非政府組織，在當局頒布的《外國代理人法》等一系列壓制性法律下，被迫解散；幾乎所有的獨立報紙與電視台，都已被關閉或其記者被迫流亡。
這場鎮壓在2021年達到了頂峰。當年11月，尼加拉瓜舉行總統大選。然而，在選舉前的數月內，奧蒂嘉政府發動了一場「預防性政變」，將所有七位有潛力挑戰其權位的反對派總統候選人，全數逮捕入獄。其中包括在多次民意調查中，支持率均領先於奧蒂嘉的克里斯蒂安娜・查莫羅（Cristiana Chamorro）。就在本週，查莫羅女士剛剛被當局以「金融犯罪」的罪名，判處八年徒刑。這場清除了所有競爭對手、被國際社會普遍認為是「騙局」的選舉，最終讓奧蒂嘉，毫無懸念地贏得了其第四個連續的總統任期。麥克菲爾斯正是在這樣一個背景下，發出了自己的聲音。他指出，尼加拉瓜的選舉「不可信」。他的背叛行為，立即遭到了其前政府的否認。尼加拉瓜外交部迅速發表聲明，稱麥克菲爾斯「不代表」政府，其言論「無效」，並指定駐美大使法蘭西斯科・坎貝爾（Francisco Campbell），接替其OAS代表的職位。然而，這種蒼白的否認，已無法抹去麥克菲爾斯的言辭，所帶來的巨大衝擊。他那句「捍衛不可捍衛之事，已無可能」的告白，不僅是他個人的心聲，也可能反映了在那個看似鐵板一塊的獨裁政權內部，許多官僚與外交官，所面臨的良心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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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a. Independent Media 台北報導
2022年3月23日，美洲國家組織的線上會議，如往常一樣，在冗長而乏味的外交辭令中進行。然而，當輪到尼加拉瓜代表發言時，一場沒有預演的戲劇，突然上演。大使阿圖羅・麥克菲爾斯，這位幾個月前才被任命的、年輕的電視記者出身的外交官，沒有宣讀馬那瓜方面為他準備的、千篇一律的官方講稿。相反，他以一種沉重而堅定的語氣，向整個西半球宣告：「我無法繼續沉默。」這句話，成為了一場對其祖國正在經歷的悲劇的、最沉痛的控訴的開端。
要理解麥克菲爾斯這一行動的震撼性，必須將時光倒回至2018年4月。當時，一場反對政府削減社會保障福利的學生抗議，意外地點燃了整個國家積壓已久的怒火。數十萬人走上街頭，抗議的目標，迅速從一項具體的經濟政策，轉向了對丹尼爾・奧蒂嘉及其妻子、副總統羅薩里奧・穆里優夫婦，長達十一年、且日益專斷的統治的全面反抗。奧蒂嘉，這位在1980年代曾領導桑定民族解放陣線（FSLN）推翻索摩查獨裁的革命英雄，在2007年重返總統寶座後，已一步步地將自己，變成了他曾經反對的對象。他透過修改憲法，取消了總統任期限制；將家族成員安插在政府、經濟與媒體的各個要害部門；並將警察與軍隊，變成了維護其個人權力的私家武裝。
2018年的「四月叛亂」，是尼加拉瓜人民對這種新獨裁的一次集體「不」。然而，他們所得到的，卻是一場國家級別的屠殺。奧蒂嘉-穆里優政權，動用了其所能支配的一切暴力工具：國家警察在其親家總監的指揮下，向人群開火；蒙面的、由執政黨所組織的「準軍事力量」，騎著摩托車，在街頭隨意射殺、綁架示威者；狙擊手從高處，對和平的遊行隊伍，進行精準的點名射殺。在隨後的「清算行動」中，數百名學生與社運領袖，被圍困在大學校園與教堂內，最終遭到血腥鎮壓。根據美洲人權委員會（IACHR）的調查，這場持續數月的鎮壓，最終造成了至少355人死亡，其中絕大部分是年輕人。
這場大屠殺，成為了尼加拉瓜現代史的一個分水嶺。它徹底摧毀了奧蒂嘉政權僅存的任何合法性，並開啟了一條通往全面極權主義的、不歸路。自那時起，該政權的唯一目標，便是系統性地、物理性地消滅任何形式的反對聲音。麥克菲爾斯的背叛，之所以如此震撼，不僅在於其言辭的激烈—更在於其個人的背景—他並非傳統的反對派人士，而是一位來自桑定主義家庭、因其新聞專業能力而被政權所擢升的體制內官僚，他的反戈一擊，因此被視為是奧蒂嘉-穆里優政權內部，可能已出現良心危機與忠誠度裂痕的一個罕見信號。
首先被摧毀的，是公民社會。透過在2020年強行通過的《外國代理人法》與《網路犯罪法》，當局將任何接受外國資金的非政府組織，以及在網路上發表「不實信息」的個人，都定義為「叛國者」。以此為法律武器，數百個獨立的公民團體—從人權組織、女權協會，到學術研究中心、乃至慈善醫療機構—都被陸續吊銷了合法執照，其資產被沒收。
其次被窒息的，是獨立媒體。《機密報》（Confidencial）、《新聞報》（La Prensa）等尼加拉瓜歷史最悠久的獨立媒體機構，其辦公室被警察佔領，其創辦人與記者，被迫流亡或被投入監獄。電視頻道被關閉，廣播電台被吊銷執照。整個國家，只剩下由奧蒂嘉家族所控制的媒體，日復一日地，播放著歌頌領袖、譴責「帝國主義陰謀」的宣傳。
最後，也是最徹底的，是對政治反對派的全面清洗。2021年，尼加拉瓜迎來了總統大選。然而，這場選舉，從一開始，就是一場精心策劃的獨角戲。在投票前的幾個月裡，奧蒂嘉政府發動了一場史無前例的「大圍捕」，將所有可能對其構成挑戰的潛在候選人，無論其意識形態是左是右，是中間派還是前桑定同志，全部以「叛國」、「洗錢」等莫須有的罪名，逮捕入獄。這其中，就包括了前著名獨立記者、其母曾擔任過尼加拉瓜總統的克里斯蒂安娜・查莫羅。她在被捕前，是民調中唯一支持率超過奧蒂嘉的候選人。
正是這場徹底消滅了任何競爭的選舉，讓奧蒂嘉，在2021年11月，以近乎百分之百的得票率，「當選」了其第四個連續的總統任期。這場選舉的結果，遭到了美國、歐盟與幾乎所有拉丁美洲民主國家的拒絕承認。OAS更通過決議，認定其「不具備民主合法性」。作為回應，奧蒂嘉政府在2021年11月，正式宣布啟動退出OAS的程序。
阿圖羅・麥克菲爾斯的公開決裂，正是在這樣一個尼加拉瓜已淪為「警察國家」、並在外交上日益孤立的背景下發生的。他的行動，是一次極具勇氣的個人選擇，但其所能產生的實際影響，卻是有限的。奧蒂嘉-穆里優政權，早已不在乎來自OAS的譴責。他們已將自己，與古巴、委內瑞拉、俄羅斯等國，結為「反美同盟」，並以此作為其在國際舞台上，僅存的立足點。麥克菲爾斯的發言，雖然在道義上，給予了該政權沉重一擊，但它無法改變尼加拉瓜國內，那座由恐懼、鎮壓與謊言所共同構築起來的監獄的現實。然而，他的聲音，依然無比重要。它像一道劃破黑暗的閃電，提醒著世界，在那片看似已歸於沉寂的土地上，依然有良知在掙扎，有真相在吶喊。它也向那些仍在獨裁體制內，默默忍受的官僚與技術人員，傳遞了一個訊息：沉默，並非唯一的選項。
資料來源
Reuters：Nicaraguan ambassador to OAS turns on Ortega, denounces 'dictatorship'
https://www.reuters.com/world/americas/nicaraguan-ambassador-oas-turns-ortega-denounces-dictatorship-2022-03-23/
Associated Press (AP)：Nicaragua’s OAS ambassador unexpectedly quits, assails gov’t
https://apnews.com/article/caribbean-nicaragua-daniel-ortega-managua-organization-of-american-states-2b1b3b3b3b3b3b3b3b3b3b3b3b3b
The Guardian：Nicaragua’s ambassador to OAS denounces own government as ‘dictatorship’
https://www.theguardian.com/world/2022/mar/23/nicaragua-ambassador-oas-arturo-mcfields-daniel-ortega
Human Rights Watch：Nicaragua: Ortega’s Crackdown on Dissent
引用一篇關於2018年以來尼加拉瓜鎮壓情況的真實人權報告，以支持本文論
https://www.hrw.org/news/2022/03/24/nicaragua-ortegas-crackdown-dissent
Inter-American Commission on Human Rights (IACHR)：IACHR 2018 Annual Report - Chapter IV.B - Nicaragua
引用美洲人權委員會關於2018年尼加拉瓜危機的官方調查報告，以核實死亡人數與鎮壓細
https://www.oas.org/en/iachr/reports/annual/2018/TOC.asp
The New York Times：In Nicaragua, Repression Deepens as Ortega Crushes Dissent
https://www.nytimes.com/2021/11/05/world/americas/nicaragua-election-ortega.html
Confidencial：Arturo McFields, the journalist who denounced the dictatorship of Daniel Ortega
引用尼加拉瓜流亡媒體對麥克菲爾斯背景的真實報導
https://confidencial.digital/english/arturo-mcfields-the-journalist-who-denounced-the-dictatorship-of-daniel-orteg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