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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格的風景:台灣國旅崩壞實錄》

-第八章-KPI速食觀光

為打卡而生,因流量而死:社群媒體如何謀殺了旅行的意義

· 《失格的風景:台灣國旅崩壞實錄》

撰稿人:Lia / 責任編輯:Zaphyra

當代數位景觀中,一趟旅行的價值,似乎越來越取決於它能在社群媒體上產生多少可供展示的視覺證明。

本章將會對此一數位時代對旅遊行為的深刻異化,批判以Instagram、TikTok等平台為核心的「打卡導向」旅遊文化,如何系統性地將旅行從一種深刻的內在體驗,掏空為一場淺薄的符號競賽。

演算法對「視覺奇觀」的絕對偏好,正催生著一種全新的景點開發模式:
地方政府與商業投機業者,不再投資於需要長期積累的文化內涵或自然保育,而是熱衷於打造各種廉價、速成、高度上相的「網美景點」—一座孤懸於山谷的「天空步道」、一面漆上俗艷塗鴉的牆、一扇開向天空的「天堂之門」。

這些「為打卡而生」的景點,其存在的核心目的,並非是為了提供遊客獨特的在地體驗,而僅僅是為了在社群媒體的資訊瀑布中,攫取短暫的流量。
網紅景點的生命週期,也因此呈現出一種可預期的、悲哀的循環:因某位網紅的貼文而一夕爆紅,在演算法的助推下,引發羊群式的朝聖人潮;隨後,因其內涵的極度空洞與體驗的惡劣,迅速引發审美疲勞,被下一個新奇的打卡點所取代,最終在流量退去後,淪為與周遭環境格格不入的廢棄設施,成為一道道見證淺薄文化的地景傷疤。

這個過程,不僅是資源的浪費,更嚴重的是,它正在重新定義旅行的本質,將深度浸潤的過程,無情地壓縮為「抵達、拍照、上傳、離開」的制式化流程。

政府,在此一淺碟化的浪潮中,非但未能扮演中流砥柱的角色,反而成為了最主要的推波助瀾者。
觀光署與各地方政府的數位行銷策略,普遍陷入了對「按讚數」、「分享數」、「觸及率」等流量KPI的病態迷戀,大量的新聞宣傳都是「來客數提升X%」、「多少萬觀光人潮」、「帶來多少商機」等充滿了政績KPI的阿諛奉承。
為了在社群平台上創造漂亮的數字,其行銷內容也日益傾向於製作易於傳播的懶人包、短影音與美圖,將宣傳重點從需要細膩論述的「在地文史脈絡」,轉向了僅需視覺刺激的「網美奶照」。政府帶頭將觀光行銷的戰略,從建立「論述」轉向製造「視覺」,從引導「體驗」轉向煽動「打卡」,這無形中不僅加劇了旅遊意義的淺薄化,更為短視的「網紅景點」開發模式,提供了最具權威性的政策背書。

全文

Lia Independent Media 台北報導

在社群媒體的動態牆上,一張照片完美得令人窒息:

一位身著飄逸長裙的女子,獨自站在一座懸空玻璃橋的盡頭,背後是壯闊的山谷與雲海,畫面寧靜而遼闊,彷彿遺世獨立。這張照片,收穫了數千個讚,以及無數「太美了」、「此生必去」的留言。

然而,鏡頭之外的現實,卻是另一番光景:一條長達數百公尺、在烈日下曝曬的排隊人龍,每個人都在焦躁地等待著屬於自己的、那九十秒的拍照時間。輪到自己時,必須在眾目睽睽之下,迅速擺出預先想好的姿勢,背景音是工作人員不耐煩的催促。照片拍完,甚至來不及好好看一眼那片真實的山谷,便被下一位急切的拍照者所取代。

這幅宛如人格分裂的景象,正是當代旅遊的精準描繪。
旅行,曾幾何時,已不再是為了體驗本身,而是為了製造一個可供展示的、完美的「體驗幻覺」。

一、景點的生命週期:從演算法的寵兒到地景的孤兒

社群媒體的興起,催生了一種全新的、高度同質化的景觀生產模式,其產品,便是俗稱的「網美景點」。這些景點的生命週期,短暫、劇烈且極具預測性,如同一場由流量驅動的熱病。

第一階段:
刻意誕生。 一切始於一個簡單的提問:「什麼東西容易在IG與TIKTOK上爆紅?」答案往往指向色彩鮮豔、造型奇特、或能提供戲劇性視覺效果的元素。
於是,一座彩虹教堂、一片紫色花海(無論其是否為外來入侵物種)、ㄧ座在身處海港的玻璃高跟鞋、一座通往虛無的階梯,便在某個原本與此毫無關聯的地方,被刻意地「製造」出來。它們的誕生,並非出於對地方文脈的尊重或對自然環境的共鳴,而僅僅是為了迎合手機鏡頭的需要。

第二階段:
流量點燃。 景點建成後,業者或地方政府會邀請幾位關鍵的意見領袖(KOL)或網紅前來「開箱」與「偶然發現」。
這些專業的內容創作者,深諳演算法的喜好,他們拍攝的照片與影片,經過完美的改圖與濾鏡修飾,將景點的視覺吸引力最大化,在配上聳動的煽情文字,ㄧ則關於「秘境」的速食觀光即告完成。
一旦其中幾篇貼文被社群平台演算法判定為「高互動內容」,便會被快速大量推送給潛在用戶,點燃病毒式傳播的引信。

第三階段:
人潮內爆。 在「FOMO」(錯失恐懼症)的驅使下,大量的追隨者,會將這個新興景點,立刻加入自己的「必訪清單」。
在接下來的幾個週末或假期,此地會湧入遠超其所能負荷的人潮,大量的偽當地攤販湧入,附近房價攀上新高,重演著前幾章所述的交通癱瘓與設施超載等所有戲碼。
遊客在此處的體驗極度惡劣,但這並不重要,因為他們前來的核心目的,並非體驗,而是複製那張在網路上看到的、完美的照片。

第四階段:
意義耗散與迅速死亡。 當一個景點的打卡照片,在社群媒體上達到飽和狀態時,它的「獨特性」與「稀有性」便會迅速消失。它從一個新奇的發現,淪為一個人盡皆知的陳腔濫調。
演算法的寵幸,也會隨之轉向更新、更奇特的下一個目標。失去了流量的灌溉,這些景點的生命力便會迅速枯萎。當初為了吸引人潮而建造的裝置藝術,因疏於維護而斑駁脫漆;為了營造夢幻氛圍而種植的非原生花卉,因缺乏照料而凋零。最終,它們被遺棄,成為一片土地上,一道道見證著數位時代淺薄審美與短視規劃的、無法抹滅的傷疤。

二、旅行的「清單化」:從體驗者到圖像的蒐集者

網美景點的泛濫,不僅改變了地景,更徹底地改變了旅行者自身。

促成了一種「旅行清單化」的行為模式,將遊客的身份,從一個充滿好奇心的「體驗者」,降級為一個目標導向的「圖像蒐集者」。這不僅僅是一種行為的轉變,更是一種心靈的毒害,彷彿一場病態的、直銷式的傳播,徹底污染了旅行的本質。

過去,我們體驗的是旅行的溫度,是異鄉空氣中陌生的氣息,是在途中的迷惘與自我探索;
而如今,旅行的價值,似乎只剩下它能為個人社群帳號帶來的數據增長。

這幅景象,在台灣的景區餐廳、咖啡廳裡,已是無比尋常的畫面:

窗外是壯麗的山海,餐桌上是精心烹調的地方料理,然而,同桌的旅人之間卻是一片沉默。
他們手捧著智慧型手機,專心一志地剪輯著剛剛錄下的短影音,或是花費數十分鐘,為一張照片套上完美的精修濾鏡,然後絞盡腦汁地寫下能夠吸引眼球的文案。

他們在乎的,早已不是這趟旅程能為心靈帶來多少啟發,而是這則TikTok能夠取得多少觀看量,這張精修的美照可以獲得多少個讚。

在撰寫無數文章的旅途中,Lia 總能觀察到國旅觀光客一種更深層的旅行思維改變:

一種對所有「非立即性滿足」的極度不耐。大量的旅行者,對於購票的排隊過長、步行街的距離太遠、點餐機的等待時間太久,乃至Wi-Fi訊號太慢,都抱持著無止盡的抱怨。

時間,在此處不被視為體驗的一部分,而被視為一種需要被壓縮、被消除的成本。彷彿所有的ㄧ切,都不該「浪費時間」。

他們似乎忘了,等待、迷路,又或者只是在一個陌生的街角漫無目的地隨意閒逛,這些看似「被浪費掉」的時光,正是構成深刻回憶最柔軟、最獨特的材料,正是旅程中無法捉摸的「不確定性」。

人類的記憶,是一部充滿情感與溫度的傳記,而非一串冰冷的數據。

我們不會記得兩年前的某則發文得到多少點讚、多少留言,但是我們卻會清晰地記得,二十年前在某個遊樂園不慎迷路時的慌張,以及不小心摔跤時,在膝蓋上所留下那一小塊至今仍在的疤痕。

我們不會記得去年一整年,自己發過多少張經過完美精修、面目模糊的美照,但我們卻會永遠記得,童年時父親用那笨拙的、從不懂得構圖的動作,為我們拍下的那一張表情滑稽的醜照。

前者是數據,後者是故事。

旅行的記憶,早已被數據化的「回應」所取代;

旅行的意義,又該如何被重新定義?

三、數位時代的推手:以「流量KPI」為圭臬的政府行銷

面對這場旅遊意義的淺薄化危機,理應扮演引導者角色的政府,卻選擇成為了最積極的共犯。交通部觀光署與各縣市政府的觀光單位,在數位轉型的過程中,普遍陷入了對「流量KPI」的淺層迷戀,並以此作為其數位行銷策略的最高指導原則。

在「觸及率」、「按讚數」、「分享數」成為評斷一場行銷活動成敗的唯一標準時,行銷內容的淺碟化,便成為一個必然的結果。因為深度的文化論述、細膩的歷史故事、複雜的生態知識,在社群媒體的演算法中,其傳播效益,永遠敵不過一張色彩飽和的美圖,或是一支配上熱門音樂的十五秒短影音。

於是,我們看到,官方的旅遊粉絲專頁,其內容日益趨同:充滿了「X縣市五大網美景點懶人包」、「絕美天空之鏡秘境大公開」等標題。

政府帶頭為遊客劃定打卡的重點,將複雜的地方脈絡,簡化為幾個易於拍攝的視覺符號。他們不再致力於去「論述」一個地方為何值得被深度探訪,而僅僅是去「展示」一個地方有多麼上相。

這種以流量為導向的國旅行銷策略,產生了兩個嚴重的後果。其一,它加劇了遊客行為的淺薄化,官方親自下場,教育遊客將「打卡」視為旅行的核心。其二,它為地方政府與業者開發更多短視的「網美景點」,提供了政策上的正當性。當中央的觀光單位,都在用KPI來證明「視覺奇觀」能帶來最高的行銷效益時,地方政府自然會更樂於將預算,投入到那些能快速製造視覺效果的廉價設施上,而非那些需要長期投入、卻不易在社群網路上變現的文化保存或生態維護工作。

在空洞的循環中,我們謀殺了真實的風景

當旅行的動機,被掏空到只剩下拍照上傳、獲取認同這一單薄的目的時,整個觀光產業的生態,自然會朝著這個方向去扭曲、去迎合。遊客渴望能夠快速產出美照的景點,業者與政府便合力製造出更多只能用來拍照的空洞場景,而這些空洞的場景,又反過來,塑造出更多只懂得打卡的淺薄遊客。

過去的旅行,其魅力往往蘊藏在「不確定性」之中。

是在一個陌生的城市裡迷路,卻意外轉進一條充滿驚喜的巷弄;

是走進一家毫不起眼的小餐館,卻品嚐到一生難忘的滋味;

是在一趟火車上,與鄰座陌生人的一場短暫卻受益匪淺的對話;

是坐在異地的酒吧中,對桌的紳士的眼眸邂逅。


旅行的意義,是在這些無法被預先規劃的「偶遇」與「發現」中,逐漸生成的。
旅行,從一場充滿未知與偶遇的探索—一種允許迷路、容忍無聊、並在其中發現驚喜的過程—退化成了一場高效率的圖像採集任務。

當旅途成為自我實現、且不斷向下沉淪的惡性循環。

在這個循環中,我們得到的,是越來越多看起來很美,卻毫無靈魂的景觀;我們失去的,是與一片土地建立真實連結的可能性。

最終,當我們舉起手機,對準那些精心打造的幻象時,我們所謀殺的,不僅僅是旅行的意義,更是風景背後,那個值得我們去探索、去理解的、真實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