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評論>黃昏三鏢客

Il buono, il brutto, il cattivo

那片沒有上帝的土地上,只迴盪著一聲狼嚎

· 感性推薦-電影-巨幕流螢

撰稿人: Lia / 責任編輯: Zaphyra

上映日期: 1966年12月23日, 義大利、西班牙、西德, Produzioni Europee Associate (PEA), 賽吉歐·李昂尼 (Sergio Leone)

簡述:

英雄,早已死在了這片被太陽炙烤、被人血浸透的土地上。這是一首被風沙傳唱的史詩,一闕為貪婪、生存與背叛所譜寫的歌劇。在美國內戰的巨大瘡痍之上,三個男人,如三頭孤狼,被一筆不存在的黃金,用一條無形的鎖鏈,捆綁在一起。他們是「好人」,是「壞人」,是「醜人」—三個從神話中走出的符號,卻又比任何人都來得真實。他們的善惡界線,被烈日曬得模糊,被黃沙磨得褪色。導演賽吉歐·李昂尼的鏡頭,像一把冰冷的手術刀,劃開了西部神話溫情脈脈的表皮,讓我們直視那深藏其下的,最原始、最赤裸的慾望。顏尼歐·莫利克奈的配樂,是這片土地的靈魂,時而如曠野的狼嚎,時而如亡者的彌撒,它與漫長的靜默、極端的特寫,共同構築了一個殘酷而詩意的世界。在這裡,生命廉價如塵土,而一個名字,卻足以成為整個宇宙的重量。這不僅僅是一部電影,它是一場儀式,一場關於凝視的修行。凝視著人的臉,凝視著槍的眼,凝視著那片吞噬一切,也見證一切的,永恆的黃昏。

聽。

在那片無垠的、被太陽烤成赭色的土地上,在萬物都被熱浪扭曲成一片沉默的顫抖時,總有那麼一個聲音,會劃破這死寂。

它不是風聲,不是鷹唳。

它像一聲郊狼的長嚎,從地平線的盡頭傳來,帶著一種原始的、不屬於人類文明的孤獨與飢渴。

那聲音,是顏尼歐·莫利克奈的號角。

是賽吉歐·李昂尼為他鏡頭下那三個孤獨的靈魂,所尋得的,唯一的註解。

這片土地,沒有名字。或者說,它有太多的名字。德州、新墨西哥……但那些都只是地圖上的符號。在鏡頭裡,它只是一片巨大的、沉默的背景。一片上帝似乎已經遺忘,或者從未垂憐過的畫布。

在這片畫布上,人,顯得如此渺小。渺小得,像一顆被風吹起的沙礫。

電影的開篇,沒有言語。

只有一張臉。一張被風沙雕刻過的臉,佈滿了塵土與溝壑。汗珠,從額角滑落,像一隻疲憊的蟲豸,緩慢地爬行。一隻蒼蠅,停在他的鼻尖,他甚至懶得驅趕。

時間,在這裡,失去了它慣常的流速。它被拉長,被延展,成為一種實體,一種可以被感知的,沉重的壓力。

然後,是另一張臉。

又一張臉。

李昂尼的鏡頭,貪婪地、近乎迷戀地,凝視著這些臉龐。他剝離了所有不必要的背景,將整個宇宙,都壓縮在那一雙雙眼睛裡。

眼睛裡,有著不同的東西。有著警惕,有著疲憊,有著深藏的,動物般的凶光。

他們在等待。

等待一個信號,一聲槍響,一次足以決定生死的瞬間。

這不是敘事,這是一種儀式。一場在每一次相遇,每一次對峙中,都必須重複上演的,關於生存的儀式。

在這片土地上,有三種人。

醜人,圖科(Tuco)。

他是第一個,真正意義上,擁有「聲音」的人。他的聲音,是咒罵,是哀嚎,是近乎瘋癲的狂笑,與滔滔不絕的、夾雜著謊言與祈禱的獨白。

艾利·瓦拉赫的眼睛,像兩顆焦躁的、永不安分的黑色石子。他是一團混亂的生命力,是這片死寂土地上,最不協調的噪音。

他醜陋,粗俗,貪婪,狡猾。他背叛,也被人背叛。他像一隻永遠飢餓的土狼,為了生存,可以毫不猶豫地咬斷同伴的喉嚨,也可以在下一秒,為了取暖而與之相擁。

他向上帝祈禱,懇求聖母的庇佑,卻在轉身之際,便將十字架拋諸腦後。他的信仰,是一種實用主義的交易。上帝,是他絕望時,最後一根救命的稻草。而當危機解除,那根稻草,便也失去了重量。

他對那個金髮的,沉默如謎的男人,有著一種極其複雜的情感。那是一種混雜了憎恨、依賴、嫉妒與某種奇異的、扭曲的「愛」的羈絆。

「布蘭迪!」

他總是這樣稱呼他。

那個名字,從他那張佈滿鬍渣的嘴裡喊出,時而帶著咬牙切齒的恨意,時而帶著孩童般的,被拋棄時的委屈。

他們之間的關係,像一場永無休止的,殘酷的探戈。一步向前,是合作;一步後退,是背叛。每一次,當他以為自己終於佔了上風,將那個沉默的男人,置於死地時,最終,卻總是發現,自己依然被那根無形的繩索,牢牢地拴著。

李昂尼用極大的篇幅,近乎殘忍地,描繪了圖科被布蘭迪遺棄在沙漠中的那場戲。

鏡頭拉開,成為一個巨大的鳥瞰視角。圖科的身影,在那片龜裂的、無邊無際的白色鹽鹼地上,渺小得像一個黑點。太陽,是唯一的敵人,也是唯一的見證者。

他乾裂的嘴唇,他絕望的詛咒,他那雙幾乎要被烈日燒瞎的眼睛。在那一刻,他被剝去了所有的人類偽裝,還原成一頭瀕死的野獸。

然而,正是這份野獸般的生命力,讓他活了下來。

他身上,有著一種令人厭惡,卻又無法不為之動容的韌性。他代表了「生」的本身—那種不問意義,不問尊嚴,只是為了存在而存在的,最原始的衝動。

壞人,天使眼(Angel Eyes)。

如果說圖科是混亂的噪音,那麼天使眼,便是絕對的、冰冷的靜默。

李·范·克里夫的臉,像一隻猛禽。那雙鷹隼般的眼睛,似乎能看透一切偽裝,直達你內心最深處的恐懼與慾望。

他的出場,伴隨著殺戮。但他殺人,沒有憤怒,沒有快感,甚至沒有任何情緒的波動。那只是一件工作,一個流程。像一個外科醫生,精準地,切除一個不再需要的器官。

他代表了秩序。一種建立在暴力與金錢之上的,冷酷的秩序。

戰爭,對他而言,不是一場悲劇,而是一個完美的生態系統。在這個系統裡,他如魚得水。他化身為軍曹,在那個巨大的、宛如人間地獄的戰俘營裡,他建立起自己的王國。

他拷問,他施虐。但他那雙眼睛裡,從未有過一絲個人的情緒。那是一種絕對的、非人化的惡。他不是在享受他人的痛苦,他只是在高效地,提取他所需要的「資訊」。

在他的世界裡,一切,都可以被量化,被標價。

「每個人都有一個價碼。」

這是他的信條。

他不像圖科那樣,被原始的貪婪所驅動。他的貪婪,是一種哲學,一種世界觀。他相信,金錢,是衡量世間萬物的,唯一的、最終的標尺。

他與布蘭迪,是鏡子的兩面。他們同樣的沉默,同樣的致命。但布蘭迪的沉默裡,尚存一絲不可預測的變數,一絲屬於人的溫度。而天使眼的沉默,則是墳墓的沉默,是宇宙的、冰冷的虛空。

他從不說廢話。他的每一句話,都是一顆子彈,精準地射向目標。

他看著圖科,那眼神,就像看著一件有待估價的物品,一隻可以被利用的,會說話的牲畜。

他才是這場戰爭中,真正的「文明人」。因為他將殺戮與掠奪,變成了一門理性的、高效的科學。

好人,布蘭迪(Blondie)。

他真的「好」嗎?

克林·伊斯威特的臉,是一張面具。一張被雪茄的煙霧,與那頂標誌性的寬邊帽的陰影,所籠罩的面具。

他的名字,像一個符號。觀眾,甚至圖科,都不知道他的真名叫什麼。他只是「那個金髮的」,一個沒有過去,也似乎沒有未來的人。

他是一個幽靈,一個遊蕩在這片土地上的,持槍的幽靈。

他的善良,是一種有條件的、極具選擇性的善良。

他會給一個瀕死的士兵,披上自己的外套,讓他抽最後一口雪茄。那一刻,他湛藍色的眼睛裡,流露出了一絲罕見的、近乎溫柔的悲憫。

他看著那場愚蠢而血腥的戰爭,看著那些為了爭奪一座無關緊要的橋樑而前仆後繼、化為炮灰的年輕生命。他對那個幾乎崩潰的上尉說:「我從未見過,這麼多的人,為了這麼無聊的事情,而白白送死。」

在那一刻,他超越了「好」與「壞」的二元對立。他成為一個旁觀者,一個見證者。一個看透了這場巨大荒謬劇的,清醒的局外人。

但他同樣,為了錢,可以毫不猶豫地,將自己的「夥伴」圖科,一次次地送上絞刑架。他精準地計算著距離,在繩索繃緊的前一刻,用一顆子彈,換取一半的賞金。

這不是拯救,這是一門生意。一門用他人的生命,來進行的,高風險的投資。

他與圖科的關係,是一種奇異的共生。他需要圖科的貪婪與愚蠢,來完成他的計畫;而圖科,則需要他的槍法與冷靜,來保住自己的性命。他們彼此憎恨,卻又彼此需要。像兩棵在沙漠中,為了爭奪同一點水源,而將根系死死纏繞在一起的,畸形的樹。

他的道德,是他自己的道德。那是一種在蠻荒之地,為了生存下去,而自行建立的,個人法則。這個法則,不服務於上帝,也不服務於國家。它只服務於他自己。

或許,他的「好」,不在於他行善,而在於,他始終保持著最後的一絲清醒。在一個所有人都陷入瘋狂的世界裡,他從未,將自己的靈魂,完全交出去。無論是交給金錢,還是交給戰爭。

戰爭。

美國內戰,是這部電影中,沉默的第四位主角。

它不是背景,它是一個巨大的、正在流血的傷口。是所有瘋狂與荒誕,得以滋生的溫床。

李昂尼的鏡頭,對戰爭,沒有任何浪漫化的描寫。

沒有英雄的衝鋒,沒有榮耀的犧牲。

只有泥濘,鮮血,斷肢,與一張張年輕而絕望的臉。

那座橋,是整部電影中,一個巨大的隱喻。南軍與北軍,為了這座戰略上「至關重要」的橋,日復一日地,進行著絞肉機般的拉鋸戰。

然而,對於那兩個偶然闖入的,只關心著兩百里外那批黃金的賞金獵人來說,這座橋,唯一的意義,就是它擋住了他們的路。

於是,他們用炸藥,將它炸毀了。

伴隨著巨大的爆炸聲,那座吞噬了無數生命的橋樑,那個人類愚蠢與偏執的紀念碑,轟然倒塌。

那一刻,巨大的歷史,與渺小的個人慾望,達成了一種詭異的、荒謬的和解。

戰爭的宏大敘事,在兩個投機者的貪婪面前,顯得如此的,不堪一擊。

Lia在想,這或許是李昂尼最深沉的諷刺。國家、榮譽、主義……這些詞彙,在一個士兵臨死前,所渴望的,那最後一口雪茄的煙霧面前,都失去了它們的重量。

然後,是那座墓園。

悲丘公墓(Sad Hill Cemetery)。

那不僅僅是一個場景,那是一個祭壇,一個圓形的、宏大的鬥獸場。

顏尼歐·莫利克奈的音樂,在此刻,終於從曠野的狼嚎,升騰為一曲華麗的、令人戰慄的交響詩。《黃金的狂喜》(The Ecstasy of Gold)。

圖科,那個醜陋的、粗俗的、從未停止過奔跑的男人,此刻,像一個終於找到了應許之地的朝聖者,在數千個十字架之間,瘋狂地奔跑。

攝影機,圍繞著他,進行著同樣瘋狂的、眩暈的旋轉。

每一個十字架,都代表著一個死去的生命,一個被遺忘的故事。而此刻,它們都成了背景,成了一個巨大寶藏的,沉默的守護者。

生命與死亡,神聖與褻瀆,希望與絕望,在這片圓形的土地上,以前所未有的張力,碰撞在一起。

這是整部電影的華彩樂章。一場用鏡頭與音樂,所譜寫的,關於人類貪慾的,最輝煌的讚美詩。

最終的對決。

三個人,站在這個圓形祭壇的中心。

布蘭迪,天使眼,圖科。

好人,壞人,醜人。

他們構成了一個穩定的、致命的三角形。

時間,再一次,被無限地拉長。

沒有對白。

只有眼神的交換。

一隻手,緩緩地,移向腰間的槍套。

鏡頭,在三張臉之間,快速地切換。

布蘭迪的眼睛,像冰。

天使眼的眼睛,像蛇。

圖科的眼睛,像困獸。

汗珠。

蒼蠅。

遠處教堂的鐘聲。

莫利克奈的音樂,像一根被繃到極致的弦,每一個音符,都在加劇著那份令人窒息的緊張。

然後。

槍響了。

像一聲驚雷,炸開了這漫長的、幾乎凝固的靜默。

壞人,倒下了。

醜人,對著空空的槍膛,發出絕望的嘶吼。

好人,依然沉默地,站在那裡。

這不是一場公平的決鬥。從來都不是。在這片沒有上帝的土地上,公平,是最廉價的奢侈品。布蘭迪,早在前一夜,就抽空了圖科槍裡的子彈。

他的「好」,再一次,展現出其冷酷而實用的一面。

故事的結尾。

黃金,被挖了出來。

布蘭迪,分了一半給圖科。但他卻將他,再一次,置於絞索之下。

他騎著馬,緩緩離去。將那一半的黃金,放在圖科幾乎無法觸及的馬背上。

只要圖科一動,他腳下的十字架,便會倒塌。

這是最後的,一個殘酷的玩笑。

圖科的咒罵聲,在空曠的墓園裡,迴盪著。那聲音裡,有著憤怒,有著恐懼,但更多的,是一種被拋棄的,歇斯底里的絕望。

他喊著那個金髮男人的名字。

「布蘭迪!」

遠處,傳來一聲槍響。

繩索,斷了。

圖科,重重地,摔在了他那一半的黃金之上。

他活了下來。

他笑著,哭著,咒罵著。

而那個幽靈般的男人,早已消失在地平線的盡頭。只留下一句,被風送來的,最後的告別。

「嘿,布蘭迪……」

鏡頭拉遠。

那片土地,依然沉默著。

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三個男人,像三顆偶然碰撞的行星,在劃出一段短暫的、激烈的軌跡後,又各自,奔向了自己孤獨的、冰冷的宇宙。

他們的善,他們的惡,他們的醜陋,最終,都將被風沙所掩蓋。

只有那聲狼嚎般的旋律,還將繼續,在這片沒有英雄,也沒有上帝的土地上,久久地,迴盪。

它在訴說著一個永恆的故事。

關於人的故事。

那份無法被滿足的慾望,那份在絕望中,也要掙扎著活下去的,醜陋而頑強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