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網站

<書籍評論>動物農莊/Animal Farm

一則會呼吸的寓言,一滴凝固在時間裡的血

· 感性推薦-經典書目,精選推薦

撰稿人: Lia / 責任編輯: Zaphyra

喬治·歐威爾 George Orwell, 本文使用1986年美國再版(國家圖書館館藏),由Zaphyra獨譯未發行之翻譯

出版資訊: 1945年, 英國

簡述:

這不是一本童書。

不是一本你所認知的,那種存在於童話或田園詩中的動物童書。
這是一本關於醜惡社會的可怕寓言、
這是一本歷久彌新,無法言說的惡之書、
這是一本足以讓你窒息卻無從反駁的映照之書。

喬治·歐威爾沒有描寫森林的靜謐,沒有讚頌自然的和諧。
他所做的,是將一扇沉重的、吱呀作響的穀倉大門推開一道縫隙,讓我們得以窺見,在那片看似尋常的、屬於牲畜的領地裡,一場理想如何升起,又如何以最令人心碎的方式,腐朽、坍塌、直至化為塵土。

他將自己變成一雙冷靜到近乎殘酷的眼睛,去觀察那些被賦予了語言與思想的靈魂。沒有複雜的哲學辯證,只有行動。一群動物的行動,牠們談論自由,也談論口糧;牠們推翻壓迫,也製造新的壓迫;牠們唱著充滿希望的革命之歌,最終卻在恐懼中變得沉默。這不是一個遙遠的政治寓言,這是寓言的內裡,是理想主義皮膚之下,那些永恆的、關於權力、關於人性、關於遺忘與背叛的,冰冷而鋒利的骨骼。

有一種光,來自一間溫暖的穀倉。

那不是太陽的光,那是一種更古老、更溫存的光。是從一盞舊提燈的玻璃罩裡透出來的,昏黃的、帶著些許煤油氣味的微光。光線所及之處,空氣中浮動著細小的、金色的塵埃,那是乾草的碎屑,是土壤的氣息,是時間緩慢剝落的微粒。

光暈的中央,不是人類。是動物。

是馬的、豬的、羊的、雞的、狗的,一群沉默的、溫順的、在白日裡終其一生勞作的身體。
牠們巨大的、疲憊的輪廓,在光影中彼此呼應,牠們的呼吸,化為一團團白霧,在微涼的空氣中升起,又融入那片昏黃。牠們的體溫,牠們最原始的、屬於生命的熱度,正共同將這座由老舊木板與冰冷石塊構成的空間,捂成一個巨大的、充滿了信任與期待的,胚胎。

一個聲音,在胚胎的中央響起。

那是一個蒼老的、沙啞的、來自一頭名叫「老少校」的豬的聲音。
那個聲音裡,沒有鞭子的呼嘯,沒有命令的急切,也沒有食槽邊的爭搶。
那個聲音裡,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東西,

一個夢。
一個關於所有四條腿的、或是有翅膀的生物,終將從兩條腿的暴政下解放的夢。

這個夢,像一股溫暖的潛流,緩緩地,流過牠們之間。流過拳擊手那身被勞役磨損得肌肉虯結的肩,流過苜蓿那雙溫柔而憂慮的母親的眼,流過班傑明那張彷彿已看透一切、卻始終不發一語的,驢臉。

牠們靜靜地聽著。
「四條腿好,兩條腿壞」
或許,牠們並未完全理解那些詞彙—革命、同志、自由—的確切涵義,但牠們理解那個聲音的質地。
那是一種承諾的質地,
一種在漫長的、被奴役的黑暗中,從未奢望過的,屬於黎明的,

可能性。

一首歌,誕生了。

《英格蘭之獸》。

那旋律,最初只是老少校口中一段模糊的哼唱,像從記憶的深井中,打撈上來的一捧水。
但很快地,它找到了自己的河道。一個聲音加入,然後是另一個。高亢的、低沉的、清脆的、嘶啞的。

整座穀倉,開始用一種共同的節奏,呼吸。
那歌聲,不是為了取悅人類而唱,不是為了交換糧草而唱。
那是牠們第一次,為自己而唱。

歌聲穿透了木板的縫隙,飄散在曼諾農莊冰冷的、被月光浸潤的夜色裡。
那是一種莊嚴的、充滿了原始力量的、近乎神聖的聖歌。

宣告著一個舊世界的,漫長死亡。

以及一個新世界的,破土而出。

在那一刻,牠們不是一群牲畜。

牠們是一個即將誕生的,民族。

......

有一面旗幟,在山崗的晨風中,升起。

那是一面綠色的旗。那綠色,是牠們親手耕種、親眼見證其生長的,英格蘭夏日牧場的顏色。旗幟的中央,牠們用白色的油漆,畫上了一隻蹄角。那蹄角,是牠們身體的一部分,是牠們勞動的工具,也是牠們反抗的,最初的武器。

當那面綠色的旗幟,第一次在風中完全展開時,一種近乎肅穆的寂靜,籠罩了整個農莊。

牠們仰望著它。

陽光穿透雲層,灑在那片綠色之上,那顏色,鮮活得彷彿擁有了心跳。
牠們的眼中,倒映著那片綠,以及那片綠色背後,一望無際的、屬於牠們自己的,天空。

牠們自由了。

自由,不是一個抽象的詞彙。
自由,是可以被觸摸、被品嚐、被感受的。
自由,是清晨醒來時,空氣中不再有皮鞭的氣味,只有青草與露水的芬芳。
自由,是當牠們走過那片曾經讓牠們恐懼的農莊主屋時,可以投去一瞥蔑視,而非畏懼的目光。
自由,是那間儲藏農具的小屋,那裡曾鎖著嚼子、鼻環、狗鏈,以及所有用來羞辱與奴役牠們的刑具,如今,都被牠們親手,扔進了熊熊燃燒的火焰。

火焰舔舐著皮革與金屬,發出畢剝的聲響。那不是破壞的聲音,那是淨化的聲音。

牠們看著那些曾經束縛自己的東西,在火光中,扭曲、變形、化為灰燼。
牠們感覺自己,也正在被那火焰,一同淨化。

而那面黑色的、塗滿了柏油的穀倉牆壁,成了牠們的聖地。

雪球,

那頭最聰敏的豬,用一根蘸著白漆的刷子,在那片巨大的黑色畫布上,一筆一劃地,寫下了牠們的,

七誡。

「凡靠兩條腿行走者皆為仇敵。」

「凡靠四條腿行走者或長翅膀者皆為朋友。」

「任何動物不得穿衣服。」

「任何動物不得睡床鋪。」

「任何動物不得飲酒。」

「任何動物不得殺害別的動物。」

「所有動物一律平等。」

那白色的字跡,在黑色的牆壁上,如此清晰,如此絕對,如此不容置疑。那不僅僅是律法。那是一面鏡子。牠們站在那面鏡子前,看著自己嶄新的、光榮的倒影。

牠們相信。牠們用盡自己全部的、樸素的、未經汙染的靈魂,去相信那每一個字。牠們相信,只要這面牆壁還在,只要這些誡律還在,那個曾經充滿了剝削與痛苦的世界,就永遠,不會再回來。

那一年夏天的收成,是農莊有史以來,最豐美的一次。

因為那每一顆麥粒,每一捆苜蓿,都浸潤著牠們自己的,汗水,與喜悅。

......

記憶,是第一塊被侵蝕的土地。

它不是突然之間崩塌的。它是一點一點地、幾乎無法被察覺地,被風化,被抽換。起初,只是牆上的一些字,好像,和自己記憶裡的不太一樣了。

「任何動物不得睡床鋪。」

不知何時,後面悄悄地,多出了兩個詞:「蓋被子」。

「任何動物不得飲酒。」

也不知何時,後面跟上了一句:「過量」。

你看著那些字,你皺起眉頭,你努力在自己疲憊的、被日復一日的勞作填滿的腦海中,搜尋著最初的、最原始的那個版本。你隱約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但尖叫者,那頭口齒伶俐、眼神閃爍的豬,總會用一種你無法反駁的、充滿了數據與邏輯的語氣,向你解釋這一切的,合理性。

牠會告訴你,豬,作為腦力勞動者,需要更舒適的環境來思考,這都是為了整個農莊的福祉。

牠會告訴你,那些被豬喝掉的酒,是為了慶祝牠們的勝利,是為了鼓舞士氣。

牠的聲音,像一把光滑的、冰冷的鑰匙,輕而易舉地,就撬開了你心中那扇,由懷疑構成的、小小的門。然後,牠走進去,將你那些模糊的、不成形的疑慮,重新整理、排列、打包,再以一種全新的、讓你安心的秩序,還給你。

於是,你點點頭。你選擇相信。

因為懷疑,是一件太過耗費心神的事。而你的心神,都已經耗費在建造那座巨大風車的,無盡的勞役之中了。

風車。

那座最初由雪球設計的、承載了牠們所有關於未來的、美好想像的風車。那座將為牠們帶來電力、帶來溫暖、帶來每週只工作三天的,悠閒生活的風車。

它成了農莊新的,信仰。

牠們將一塊塊沉重的、巨大的石頭,從採石場,拖運到山崗的頂端。牠們的蹄子磨破了,牠們的肌肉痠痛到失去知覺。牠們的口糧越來越少,牠們的工作時間越來越長。但牠們看著那座風車,在自己日復日、月復月的努力下,一點一點地,向上生長。牠們的心中,便又充滿了力量。

直到那一天,

雪球被驅逐了。

那不是一場辯論或投票。那是一場預謀好的、殘酷的暴力。

拿破崙,另一頭沉默寡言的豬,用一聲尖銳的呼哨,召喚出了九條,戴著銅釘項圈的,兇惡的獵犬。

牠們像一群黑色的、迅猛的閃電,撲向雪球。

那不是一場戰鬥。
那是一場狩獵。

雪球在一片驚恐的、呆滯的目光中,逃走了。牠的身影,消失在樹籬的缺口。自此之後,農莊裡,再也沒有人,見過牠。

寂靜。

當獵犬們,搖著尾巴,回到拿破崙身邊時,整座農莊,陷入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冰冷的寂靜。
那不是和平的寂靜。那是一種喉嚨被扼住的,恐懼的,寂靜。

然後,尖叫者再次站了出來。

牠告訴牠們,雪球,從一開始,就是個叛徒,是人類的間諜。

那座風車的藍圖,實際上,是拿破崙的傑作。

謊言,就這樣,以一種不容置疑的、官方的姿態,覆蓋了真相。

而記憶,那片曾經肥沃的土地,開始長出,由恐懼澆灌的,荊棘。

牠們低著頭,繼續勞作。

只是那首歌,《英格蘭之獸》,不知從何時起,被禁止傳唱了。

......

然而,在一座用謊言與疲憊建造的農莊裡,總有一個靈魂,會相信到最後一刻。

那個靈魂,

屬於拳擊手。

牠是一匹馬。
一匹高大的、強壯的、毛色暗淡的,挽馬。牠的腦子,或許不是最靈光的。牠從來也沒能將字母表,背誦到D以後。但牠擁有這個世界上,最純粹的,兩樣東西:無與倫比的力量,和絕對的忠誠。

當誡律被修改時,牠說:「拿破崙同志永遠是對的。」

當口糧被削減時,牠說:「我會更努力工作。」

這兩句話,是牠的信條,是牠的全部哲學,是牠用來理解這個日益複雜、日益冰冷的世界的,唯一方式。牠將自己全部的生命,都獻給了那座風車。牠的力量,比農莊裡其他所有動物加起來的,都還要巨大。當巨大的石塊,從採石場的斜坡上滑落時,是牠,用自己龐大的身軀,死死地抵住。

牠的蹄子,包裹著用舊麻袋做成的護墊。
牠的呼吸,在寒冷的空氣中,像一台破舊的蒸汽機。

牠總是比所有動物,都更早一個小時起床,去工地勞作。

牠是這座農莊的,道德豐碑。牠是所有動物心中,那個雖然沉默,卻始終存在的,榜樣。

牠們看著拳擊手,就覺得,自己所忍受的一切,或許,終究是值得的。

直到有一天,牠倒下了。

牠的肺,衰竭了。那具曾經如同鋼鐵般強壯的身體,再也無法站立起來。
牠躺在自己的草墊上,眼神,依舊溫順而平靜。

拿破崙同志,派了尖叫者前來探望。
尖叫者用一種充滿了關懷與悲憫的語氣,向大家宣布,牠們偉大的領袖,已經聯繫了鎮上最好的獸醫院,將會派一輛專車,來接拳擊手,去接受最好的治療。

所有的動物,都鬆了一口氣。牠們的心中,充滿了感激。

幾天後,那輛車,來了。

那是一輛高大的、有著密閉車廂的,廂式貨車。

動物們,都聚集在穀倉門口,為牠們的英雄,送行。

拳擊手,被緩緩地,抬上了車。

牠從門口,虛弱地,向牠的同志們,揮了揮蹄子。

就在車門即將關上的那一刻,

班傑明,那頭沉默了一輩子的老驢,突然發出了一聲,牠這一生中,從未有過的,淒厲的,

嘶吼。

「笨蛋!你們這群笨蛋!」
牠大喊著,

「你們沒看見車廂上寫的是什麼嗎?」

所有的目光,都轉向了那輛車。

在那深綠色的車廂側面,用巨大的、白色的字母,寫著:

「阿爾弗雷德·西蒙斯,屠馬商與膠水製造商。皮革與骨粉供應商。」

那一瞬間,時間彷彿凝固了。

空氣中,只剩下了一個聲音。
是從那密閉的、
黑暗的車廂內部,
傳來的,
一陣陣,
瘋狂的、
絕望的,
用蹄子踢打車門的,
巨響。

那聲音,
越來越微弱。

直到,貨車轉過彎,消失在道路的盡頭。

寂靜。

死一樣的寂靜。

那一夜,農莊主屋裡,傳來了豬群們,喧鬧的歌聲,與玻璃杯碰撞的聲音。
據說,牠們不知從哪裡,又弄到了一筆錢,買了一箱,威士忌。

......

最後的場景,只剩下一扇窗。

許多許多年,過去了。

那場反抗、那面旗幟、那七條誡律,都已經成了褪色的、模糊的傳說。當年親身經歷過那一切的動物,大多都已不在了。農莊擴建了,風車也蓋了兩座,但動物們的生活,卻似乎,比記憶中任何一個時期,都更加艱苦,也更加飢餓。

牠們依舊勞作,依舊沉默。

直到某一個傍晚,一陣奇異的景象,讓所有在院子裡的動物,都停下了腳步。

是苜蓿,

一匹溫柔,充滿愛心的雌馬,發出了一聲,驚恐的,嘶鳴。

牠們順著牠的目光,望向農莊主屋的門口。

從那扇門裡,走出來的,是尖叫者。

一頭豬。

用它的,後腿。

直立著,行走。

然後,是其他的豬。
一隻,接著一隻。牠們都用後腿,笨拙地、卻又無比莊嚴地,在院子裡,行走。
最後,走出來的,是拿破崙。
牠的蹄子裡,握著一根,皮鞭。

動物們,恐懼地,擠在一起。牠們看著這群,曾經是牠們同志的生物,如今,卻以一種,牠們最初所反抗的、壓迫者的姿態,出現在牠們面前。

就在這時,羊群,突然爆發出了一陣,整齊的,咩咩叫聲。

那不是隨意的叫喊。那是一個口號。
一個牠們被祕密訓練了,整整一週的,新口號。

「四條腿好,兩條腿更好!四條腿好,兩條腿更好!四條腿好,兩條腿更好!」

那聲音,像一道不可逾越的牆,徹底隔絕了,所有的,思考與質疑。

那個晚上,苜蓿,將老驢班傑明,帶到了那面,塗著七誡的,穀倉牆下。

那裡,如今,只剩下,一行字。

「所有動物一律平等,但有些動物比其他動物,更平等。」

之後的某一天,農莊裡來了幾位,穿著體面的人類,參觀。
那天晚上,動物們,被一種好奇心,驅使著,悄悄地,摸到了農莊主屋的花園裡。
牠們踮起蹄腳,從那扇明亮的、巨大的窗戶,向裡望去。

牠們看見,一張長長的餐桌。

餐桌的周圍,坐著人類,也坐著豬。牠們正在玩撲克牌,正在喝酒,正在高聲地,說笑。
拿破崙,與一位名叫皮爾金頓先生的人類,同時,從自己的牌堆裡,打出了一張,一樣的黑桃A。

一陣憤怒的、互相指責的,咆哮聲,從屋內爆發出來。

窗外的動物們,看著屋內的那一幕。

牠們看看豬,再看看人。

看看人,再看看豬。

然後,再從豬,看到人。

牠們,已經無法,分辨出,

哪個是豬,

哪個是,

人。

......

Lia 的思索像潮水,不斷退去又湧回,在那片亙古的、沉默的農莊下,那塊模糊的玻璃,彷彿看見了所有童話的,最終結局。

一個故事死亡,不是因為英雄逝去,或是壞人勝利。
一個故事,真正死亡,是在於,最終,變成了一片無法被分辨的,沉默。

《動物農莊》,在黎明與夜幕之間徘徊的地方。
那裡沒有真正的光,也沒有絕對的黑暗。

只有一些在泥土中勞作的身影,
呼吸著相同的風,懷抱著相同的夢。

當壓迫者,與解放者,擁有著,同一張,
無法被區分的面孔時,

所有的語言,
所有的歷史,
所有的,
夢,

都失去了,意義。

威爾的筆觸極其克制。並不告訴你該憤怒、該哀傷,只是讓一切靜靜發生。

那份克制反而讓人更更恐懼地感受到:

真正的悲劇,不在於暴政的崛起,而在於那些曾相信「平等」的靈魂,只能選擇沉默。

那耳語,那首歌,那白色的誡律,那風車的塵埃,那庭院的血腥。

最終,都只剩下,一片,死寂。
在那片死寂之中,只有羊群,還在,一遍又一遍地,機械地,重複著,牠們,那句新的,口號。
那句,牠們被教會的,最終的,真理。

「四條腿好,兩條腿,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