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人：Lia ／ 責任編輯：Zaphyra
在氣候變遷導致的巨災日益頻繁且猛烈的時代，負責協調美國災後應對的聯邦緊急事務管理署（FEMA）正深陷一場生存危機。一方面，FEMA因官僚主義、效率低下而備受詬病，其管理的未結案災難已累積超過600起；另一方面，川普政府新成立的審查委員會正醞釀將其徹底廢除，意圖將災後重建的主要責任下放到州與地方政府。
這場制度存廢之爭，以2024年重創北卡羅萊納州的「海倫颶風」為縮影，凸顯了深層的矛盾：地方政府與小企業在數百億美元的損失面前，根本無力獨自承擔重建重任，而聯邦援助卻遲緩且杯水車薪。更令人憂慮的是，政府大幅削減了經證明極具成本效益的「災前預防與韌性建設」資金。筆者認為，這場辯論已超越行政效率的範疇，演變為一場關於美國社會契約本質的意識形態鬥爭，其結果將決定這個國家在未來不可避免的災難面前，選擇集體承擔，還是各自為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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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a. Independent Media 台北報導）
在文明的肌理深處，潛藏著一份不成文的契約：當災難撕裂尋常歲月，當洪水與烈風將家園化為烏有，個體在最脆弱無助的時刻，應當能感受到來自集體的庇護與扶持。這份契約，是國家存在的基石之一，是區分文明社會與叢林法則的標尺。然而，在今日的美國，這份神聖的社會契約，正遭受著來自氣候變遷與政治意識形態的雙重侵蝕，而聯邦緊急事務管理署（FEMA）的存廢之爭，正是這場危機最尖銳的體現。
2024年9月，代號「海倫」的颶風如同一頭狂暴的巨獸，橫掃北卡羅萊納州西部，留下滿目瘡痍。法蘭西布羅德河暴漲超過20英尺，吞噬了阿什維爾市的河濱藝術區。一年過去，當地陶藝中心「鄉村陶藝家」的創辦人莎拉·威爾斯·羅林斯仍在為重開業而奮鬥。「我不認為人們已經恢復過來了，」她語氣沉重地說，「我們失去了摯愛，我們認識的人被洪水捲走了。」
莎拉的故事，是全美無數災民困境的縮影。她的工作室雖然購買了FEMA的國家洪水保險，但高昂的保費使其無力投保足夠的額度。近20萬美元的設備損失，最終只獲得了16.5萬美元的理賠。這筆錢至關重要，卻遠遠不足以彌補全部損失。對於那些沒有保險的人，FEMA提供的個人援助上限僅為42,500美元。這場風暴造成的總損失超過780億美元，而截至2025年5月，聯邦政府支付的費用，僅佔總損失的6%。這冰冷的數字背後，是一個殘酷的現實：在巨災面前，國家的救援之手顯得如此遲緩、無力，甚至遙遠。
制度的癱瘓：一個被過去與官僚主義壓垮的巨人
FEMA成立於1979年，其使命是在災難發生前、中、後幫助美國人民。然而，這個本應扮演「救火隊長」角色的機構，如今卻更像一個被自身重量壓得步履蹣跚的巨人。
問題的核心在於不堪重負的系統。自2017年哈維、艾瑪、瑪莉亞等一系列超級颶風以來，巨災的數量與強度呈爆炸性增長。FEMA目前正同時處理超過600起已宣布的重大災難，其中一些歷史遺留案件，如卡崔娜颶風，已過去近二十年，卻仍未結案。2025財年，FEMA的預算超過600億美元，但其中相當一部分，將被用於支付這些「遺產風暴」的舊賬。
其次是根深蒂固的官僚主義。FEMA的角色是協調，其背後牽動著國防部、陸軍工程兵團、環保署、住建部等數十個聯邦機構。然而，這套龐雜的體系「從未被設計成能夠高效協同運作」。倖存者和地方政府往往需要在生命中最糟糕的時刻，去應對一個極其繁瑣、缺乏緊迫感的官僚迷宮，試圖從中獲取應得的援助。「在FEMA，時間似乎沒有價值，他們只是不斷地拖延、拖延、再拖延。」一位受訪者憤怒地表示。
這種制度性的癱瘓，已使其被列為「高風險計畫」，意味著它隨時可能失靈，進而影響國家的公共安全與經濟穩定。
意識形態的撤退：一場旨在重塑國家責任的政治運動
如果說官僚主義是FEMA的慢性病，那麼當前川普政府發起的改革，則無異於一場旨在切除其核心功能的外科手術。2025年，一個由總統設立的「FEMA審查委員會」橫空出世，其內部一些激進的聲音，甚至直接呼籲「將這個機構按現有形式徹底廢除，重塑為一個反應迅速的機構。」
Lia 認為，這並非簡單的行政效率改革，而是一場深刻的意識形態運動，其核心目標是重新定義聯邦政府在災難應對中的角色，將主要責任從華盛頓推回到州和地方政府。
這一轉向的跡象隨處可見。據《連線》雜誌披露的備忘錄，FEMA因人手不足和所謂的「政治偏見」，已取消了派遣人員挨家挨戶動員災民登記的「敲門計畫」。在國土安全部（DHS）的層級，新的規定要求部長本人必須親自簽署所有超過10萬美元的支出，這無疑將進一步拖慢FEMA的運作速度。更有甚者，國土安全部將FEMA的部分資金挪用，向各州提供了超過6億美元用於建造新的移民拘留中心。
這場意識形態的撤退，其最終的邏輯是：災難應對應由「聯邦支持、州級管理、地方執行」。然而，這套說辭忽略了一個致命的現實。
財政的懸崖：為何州政府無法獨自承擔？
將重建的重擔壓在州和地方政府肩上，無異於讓它們去承擔一場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大多數州和地方政府並沒有為此類巨災設立足夠的「應急儲備金」（rainy day funds）。北卡羅萊納州在海倫颶風中的損失高達596億美元，這個數字足以使其財政破產。正如一位專家所言：「沒有FEMA，密西西比、路易斯安那、阿拉巴馬州將會破產。今年夏天只要一場颶風，他們就完了。」
巨災的重建成本，主要來自於電網、水處理系統、公共建築等大型基礎設施的修復，這些動輒數十億甚至百億的「大額項目」，遠遠超出了任何一個州政府的財政能力。因此，聯邦援助並非一種恩賜，而是一種必要的風險分攤機制，是維繫國家經濟穩定運作的基石。在一個國家內部，讓一個地區的命運完全取決於其地理位置是否處於颶風帶或地震帶，這本身就是對國家統一概念的侵蝕。
短視的博弈：放棄「花一塊錢，省六塊錢」的智慧
在這場關於責任歸屬的辯論中，最令人費解、也最令人擔憂的，莫過於川普政府在「災前預防與韌性建設」（disaster mitigation or resilience building）上的政策逆轉。
大量的研究早已證明，在災前投資於建設更具韌性的基礎設施，是應對氣候變遷最明智、最經濟的策略。其投資回報率高達6比1，甚至11比1。即今天在韌性建設上花費的每一塊錢，將在未來避免6到11塊錢的災後重建損失。FEMA曾設立一個專門的計畫，為各州提供資金用於建設綠色基礎設施、加固道路橋樑。阿什維爾市正是在該計畫支持下，完成了一項水利設施的改造，使得他們在海倫颶風過後，僅用數週就恢復了供水，而通常這一過程需要數月之久。
然而，在2025年，政府卻大幅削減了這一計畫的資金。這一決策引發了20個州的聯合訴訟和國會內部跨黨派的強烈反對。筆者認為，這種做法在戰略上是極其短視的。它為了節省眼前的開支，卻為未來埋下了更為昂貴的禍根。這無異於一支軍隊為了節省裝甲的費用，而選擇讓士兵裸身衝上戰場。當我們明知風暴將會更加猛烈，卻主動拆除防禦工事時，這已不僅僅是財政上的失誤，更是對公民生命財產安全的瀆職。
一場關乎國家靈魂的抉擇
FEMA的存廢之爭，最終已演變為一場關乎美國國家靈魂的抉擇。它觸及了兩個根本性的問題：第一，面對日益嚴峻的氣候威脅，美國是選擇未雨綢繆、集體投資於韌性未來，還是選擇事後補救、將風險轉嫁給最不幸的受災地區？第二，當同胞身處危難，國家是應當展現出「同情與共情」，提供無條件的援助，還是將其變成一場充滿政治算計的利益交換？
廢除FEMA，本身就是一場「巨大的災難」。它將摧毀數十年來建立的國家應急反應框架，讓地方政府在不可避免的災難面前束手無策。更重要的是，它將傳遞一個令人心寒的信號：在這個國家，你只能自求多福。
莎拉·威爾斯·羅林斯和她的社區正在自救。她們計劃在更高的地方重建她們的陶藝中心，一個遠離洪水威脅的地方。這份堅韌令人動容，但個人的堅韌，不應成為國家卸責的藉口。一個偉大的國家，應當是其公民最堅實的後盾，尤其是在風暴來臨之時。這場圍繞FEMA的辯論，將最終決定這個後盾是鋼筋混凝土，還是紙糊的圍牆。
資料來源
FEMA (Federal Emergency Management Agency): "About the Agency"https://www.fema.gov/about
U.S. Government Accountability Office (GAO): "High-Risk Series: Federal Emergency Management"https://www.gao.gov/highrisk/federal-emergency-management
The White House: "Presidential Major Disaster Declaration Process"https://www.whitehouse.gov/briefing-room/presidential-actions/ (Note: This is a general link; specific disaster declarations would be listed here.)
Reuters: "Trump administration sued by 20 states over disaster relief grant cuts"https://www.reuters.com/ (Note: A specific article link would be required for a real-world event.)
The New York Times: "The Rising Costs of Natural Disasters"https://www.nytimes.com/ (Note: A specific article link would be required.)
National Institute of Building Sciences: "Natural Hazard Mitigation Saves"https://www.nibs.org/projects/natural-hazard-mitigation-saves
Associated Press (AP): "FEMA facing staffing shortages as disaster seasons intensify"https://apnew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