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利的二次政變:非洲聯盟在國家失序與軍閥政治間的無力回應

憲法危機背後的國安崩潰與區域困境

· 權力結構-非洲大陸,國際組織-非洲聯盟,外交戰略-外交官們的武器

撰稿人:Lia / 責任編輯:Zaphyra

2021年6月2日,非洲聯盟(AU)和平與安全理事會發表聲明,決定立即中止馬利共和國參與非盟及其所有機構活動的資格,直到該國恢復正常的憲法秩序為止 。這項嚴厲的措施,是在馬利九個月內發生第二次軍事政變後,由非盟做出的直接回應 。非盟在其聲明中,以「最強烈的措辭」譴責了這次政變,並呼籲軍方「緊急且無條件地返回軍營」,停止干預政治進程 。然而,在這份充滿道義譴責與制裁威脅的聲明背後,是這個大陸性組織在面對其成員國日益深陷的政治與安全雙重危機時,所暴露出的深刻無力感。由阿西米·戈伊塔上校(Colonel Assimi Goita)主導的這場「政變中的政變」,不僅徹底顛覆了國際社會斡旋下脆弱的文人過渡政府,更將馬利—這個地處動盪薩赫勒地區心臟地帶的國家—推向了更深的不確定性與潛在的內部衝突邊緣。

這場危機的直接導火線,發生在五月下旬。當時,領導軍政府的戈伊塔上校下令逮捕並拘留了過渡總統巴·恩多(Bah Ndaw)與總理莫克塔爾·瓦內(Moctar Ouane)。這兩位文人領袖是在2020年8月戈伊塔領導的第一次政變推翻民選總統易卜拉欣·布巴卡爾·凱塔(Ibrahim Boubacar Keita)之後,在西非國家經濟共同體(ECOWAS)的巨大壓力下被任命的,旨在為國家在2022年初舉行選舉前,提供一個文人治理的門面 。然而,當總理瓦內試圖進行內閣改組,將兩名參與首次政變的關鍵軍官從國防與安全部門移除時,戈伊塔選擇了攤牌。在總統與總理被迫宣布「辭職」後,馬利的憲法法院迅速裁定,任命戈伊塔本人為新的過渡總統,完成了他從幕後強人到台前元首的權力躍升 。

非洲聯盟的中止資格決定,緊隨西非國家經濟共同體(ECOWAS)在週日做出的類似決定之後 。但值得注意的是,ECOWAS此次並未像第一次政變後那樣,重新實施曾對這個全球最貧窮國家之一造成沉重打擊的嚴厲貿易與金融制裁 。這種謹慎的態度,凸顯了區域組織在制裁軍政府與避免引發更大規模人道主義災難之間的兩難困境。更深層次的問題在於,馬利的政治動盪,是發生在一個國家安全已然崩潰的背景之下。儘管有聯合國一萬四千名維和部隊的駐紮,但自2012年以來從北部爆發的武裝叛亂,已蔓延至中部地區,造成六千人死亡,近五十萬人流離失所 。軍方正是利用這種持續惡化的安全局勢,作為其掌握權力的主要理由。然而,正如馬利前總理穆薩·馬拉所言,軍官們在首都巴馬科「為政府職位爭吵不休」,而前線的士兵卻在不斷犧牲,這是一種「羞辱的局面」。非盟的決議,雖然在道義上是必要的,但面對一個決心掌權的軍政府、一場失控的叛亂以及一個在制裁問題上猶豫不決的區域共同體,其最終能否將馬利拉回到民主過渡的軌道,前景令人深感悲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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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a Independent Media 台北報導

一場政治戲碼的落幕

2021年6月1日晚間,非洲聯盟和平與安全理事會的聲明,為馬利脆弱的政治過渡畫上了一個預料之中卻又令人沮喪的句點。聲明決定「立即中止馬利共和國參與非洲聯盟所有活動、機關和機構的資格,直到該國恢復正常的憲法秩序為止」。這份決議,是非洲大陸對其成員國在九個月內發動第二次軍事政變的正式回應 。

然而,這份充滿了「最強烈措辭」譴責與未來制裁威脅的聲明 ,更像是一場政治戲碼落幕後遲來的掌聲—它準確地表達了應有的憤慨,卻無法改變舞台上已經寫定的悲劇結局。在馬利,由阿西米·戈伊塔上校領導的軍政府,已經毫不掩飾地撕下了文人統治的虛假面紗,將國家的最高權力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非盟的行動,與其說是一次有力的干預,不如說是一次在複雜的現實面前,承認自身影響力有限的無奈表態。這場危機的核心,不僅僅是一場違憲的權力攫取,它更深刻地暴露了一個國家在內部安全崩潰與政治精英失能的雙重壓力下,如何一步步走向軍人統治的惡性循環。

惡性循環:從第一次政變到「政變中的政變」

要理解戈伊塔上校為何能夠在短短九個月內兩次發動政變,且第二次幾乎未受到任何實質性的懲罰,就必須回溯到2020年8月的那場最初的權力更迭。當時,馬利時任民選總統易卜拉欣·布巴卡爾·凱塔(IBK)的政府,已深陷合法性危機 。民眾對其政府的腐敗無能、以及在應對北部與中部地區日益惡化的武裝叛亂方面的失敗,感到極度失望,首都巴馬科爆發了持續數月的反政府大規模抗議 。

在這種背景下,以戈伊塔為首的一群年輕校級軍官發動了政變,逮捕了凱塔總統,並宣布成立軍政府。他們將自己塑造為傾聽民意的國家拯救者,其行動在當時甚至得到了一部分厭倦了舊政客的民眾的歡迎。然而,這場政變立即招致了國際社會,特別是西非國家經濟共同體(ECOWAS)的強烈反對。ECOWAS迅速對馬利關閉邊界,並實施了嚴厲的貿易與金融制裁 。對於一個深陷內陸、經濟極度脆弱的國家而言,這些制裁是毀滅性的 。

正是在這種巨大的外部壓力下,戈伊塔領導的軍政府被迫做出妥協。他們同意了一個為期十八個月的過渡期,承諾在2022年初舉行選舉,並任命了兩位備受尊敬的文人—前國防部長巴·恩多擔任過渡總統,前外交部長莫克塔爾·瓦內擔任總理 。戈伊塔本人,則屈居過渡副總統一職。

然而,這從一開始就是一個權力結構極不穩定的安排。文人政府有名義上的合法性,但軍方,特別是戈伊塔和他身邊的核心政變策劃者,卻牢牢掌握著國家的槍桿子—真正的強制權力。在隨後的幾個月裡,雙方的矛盾日益公開化。文人政府試圖在政策上展現其獨立性,而軍方則不斷干預政府運作,確保其核心利益不受侵犯。

攤牌的時刻在2021年5月下旬到來。總理瓦內在宣布組建新內閣時,試圖將兩名在第一次政變中扮演關鍵角色的軍官,從國防部長與安全部長這兩個要害職位上撤換下來。這一舉動,直接觸動了軍政府的神經。戈伊塔將其視為文人政府試圖削弱、甚至清洗軍方權力的危險信號。他的反應迅速而決絕。5月24日,軍隊再次出動,將總統恩多與總理瓦內帶到軍事基地軟禁起來 。在巨大的壓力下,兩人被迫宣布辭職 。幾天後,馬利的憲法法院—一個在軍方影響下的司法機構—順理成章地裁定,副總統戈伊塔應接替總統職位,完成了這次「政變中的政變」的最後一道法律粉飾 。

失控的戰火:政治動盪的催化劑

軍政府之所以能夠如此肆無忌憚地玩弄權力遊戲,其最大的「資本」,正是馬利國內早已失控的安全局勢。對於許多普通馬利人而言,首都巴馬科的政治鬥爭,遠不如他們日常生活中所面臨的暴力威脅來得真切。

文章指出,自2012年一場由圖阿雷格分離主義者發起的叛亂被與「基地」組織有關的武裝團體騎劫以來,馬利北部的局勢就從未真正穩定下來 。儘管法國在2013年進行了軍事干預,並部署了聯合國維和部隊,但這些武裝團體並未被消滅。相反,他們向人口更稠密的中部地區滲透,並擴散至鄰國布吉納法索與尼日 。

這場衝突的性質,也變得日益複雜。它不再僅僅是政府軍與單一叛亂組織的對抗,而演變成了一場由多個極端組織(如「支持伊斯蘭與穆斯林」組織JNIM、「大撒哈拉伊斯蘭國」ISGS)、族裔民兵、自衛團體與土匪相互交織的、低烈度卻無處不在的戰爭。暴力,已經成為了許多地區的日常生活。

文章提供的數據令人心驚:儘管有2015年與部分武裝團體達成的和平協議,以及一萬四千名聯合國維和部隊的存在,但襲擊事件仍在加劇 。衝突已造成六千人死亡,近五十萬人被迫逃離家園 。就在戈伊塔前往迦納參加ECOWAS危機峰會的當天,與「基地」組織有關的武裝分子仍在馬利南部地區對安全部隊發動襲擊 。

這種持續的、無解的安全危機,為軍人干政提供了最完美的藉口。軍方不斷向國內外宣稱,只有他們才能夠穩定局勢、打擊恐怖主義,而文人政客的軟弱與腐敗,只會讓國家分崩離析。這種敘事,在一定程度上麻痺了國際社會的意志,也使得部分厭倦了暴力的民眾,對軍人統治產生了矛盾的默許心態。一位正在接受訓練準備參軍的士兵之子告訴半島電視台,他之所以想參軍,正是因為他為國家的未來感到恐懼,希望能為帶來和平盡一份力 。

然而,馬利前總理穆薩·馬拉的尖銳批評,揭示了這種藉口的虛偽。他痛心地指出,當非洲其他國家的士兵在馬利前線為保護這個國家而犧牲時,馬利的軍官們卻在首都「為政府職位爭吵不休」。這精準地描繪了一幅荒誕的圖景:一場真實的、血腥的戰爭,被一群政治投機的軍官,當成了其攫取權力的背景板與合法性來源。

無力的調停者:區域組織的困境

面對馬利的二次政變,非洲聯盟與西非國家經濟共同體的反應,遵循了一套熟悉的劇本:譴責、中止資格、威脅制裁 。然而,相比第一次政變,此次區域組織的應對顯得更為謹慎,甚至可以說是乏力。

最明顯的信號是,ECOWAS在迦納舉行的危機峰會上,並未像2020年那樣,立即重新實施能夠切斷馬利經濟命脈的嚴厲制裁 。他們僅僅是中止了馬利的成員國資格,直到預定的選舉日期—2022年2月—為止 。

這種猶豫,反映了區域組織所面臨的深刻困境。一方面,他們深知,對一個像馬利這樣貧窮、且經濟已遭受安全危機重創的國家實施全面制裁,其最大的受害者,往往不是處於權力頂端的軍政府精英,而是掙扎在生存線上的普通民眾 。制裁,很可能引發更大規模的人道主義災難,進一步加劇社會的不穩定,為極端組織提供更多的可乘之機。

另一方面,缺乏了制裁這一最有效的施壓工具,區域組織手中剩下的籌碼便所剩無幾。戈伊塔上校顯然也看穿了這一點。他親自前往迦納峰會,向各國領導人陳述其理由,並成功地避免了最壞的結果 。

在這種情況下,非盟與ECOWAS的「中止資格」決定,其象徵意義便大於實質意義。它在道義上孤立了軍政府,卻無法在現實中動搖其統治根基。軍政府對於舉行選舉的承諾,也變得愈發可疑。他們已經公開表示,選舉時間表「可能會發生變化」。

非洲聯盟對馬利的停權決定,是一次在原則與現實之間艱難權衡後的表態。它維護了非盟反對違憲政變的基本原則,卻也暴露了其在面對一個決心掌權的軍政府和一場失控的國內安全危機時,缺乏有效干預手段的窘境。

馬利的悲劇,是一個惡性循環的典型案例:失敗的治理與持續的暴力,為軍人干政創造了土壤;而軍人的干政,又導致了政治的進一步不穩定與國際社會的孤立,從而使解決根本性的安全問題變得更加困難。

除非國際社會與區域組織能夠找到一種超越象徵性制裁、能夠直接影響軍政府核心利益、同時又能避免傷害普通民眾的創新施壓方式,否則,戈伊塔上校及其同僚,很可能會繼續在巴馬科玩弄他們的權力遊戲。而在此期間,馬利北部與中部的戰火將繼續燃燒,無數平民的生命將繼續在政治的傲慢與暴力的無情中,被無聲地吞噬。

資料來源

Al Jazeera: Mali suspended from African Union, threatened with sanctions
https://www.aljazeera.com/news/2021/6/2/mali-suspended-from-african-union-threatened-with-sanctions

Reuters: African Union follows ECOWAS in suspending Mali over second coup
https://www.reuters.com/world/africa/african-union-follows-ecowas-suspending-mali-over-second-coup-2021-06-02/

France 24: African Union suspends Mali after second coup in nine months
https://www.france24.com/en/africa/20210602-african-union-suspends-mali-after-second-coup-in-nine-months

The Guardian: Mali suspended from African Union after second coup in nine months
https://www.theguardian.com/world/2021/jun/02/mali-suspended-from-african-union-after-second-coup-in-nine-months

UN News: UN deeply concerned by detention of Mali’s transitional leaders
https://news.un.org/en/story/2021/05/1092652

International Crisis Group: A Reset in Mali
https://www.crisisgroup.org/africa/sahel/mali/reset-mali

Council on Foreign Relations: What’s Next for Mali After a Second Coup?
https://www.cfr.org/in-brief/whats-next-mali-after-second-cou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