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姆林宮的透鏡:俄羅斯官媒如何報導一場美國的選舉混亂

鞏固內部統治的資訊戰

· 權力結構-美國,權力結構-俄羅斯

撰稿人:Lia / 責任編輯:Zaphyra

2020年11月7日,在歷經了四天緊張的計票後,美聯社及美國各大電視網,相繼宣布民主黨候選人喬.拜登(Joe Biden)已獲得超過270張選舉人票,贏得了總統大選。然而,當美國的城市爆發出慶祝的歡呼與抗議的對峙時,在俄羅斯的官方電視頻道上,這場選舉的畫面,卻被建構成了一幅截然不同的景象一場展現美國民主制度混亂、脆弱且充滿爭議的政治奇觀。克里姆林宮所掌控的龐大國家媒體機器,正以此為契機,向其國內數以億計的觀眾,發動了一場精心策劃的、旨在貶損美式民主合法性的資訊戰。

這場資訊戰的執行,主要圍繞三大主題展開。首先,是系統性地放大並附和時任總統川普及其競選團隊,關於選舉舞弊的未經證實指控。俄羅斯的新聞節目,反覆播放川普質疑郵寄選票公正性的言論,並重點報導其團隊在各州發起的法律挑戰。此舉的戰略目的,並非單純地支持某一位候選人,而是在於向俄羅斯民眾,植入一個「美國的選舉過程本身就不可信」的觀念,從根本上動搖民主選舉作為一種制度的公信力。

其次,是利用兩國制度上的差異,來質疑選舉結果的權威性。俄羅斯的新聞主播與評論員,不斷向觀眾提出一個看似純粹程序性的問題:「究竟是誰宣布了拜登勝選?」在俄羅斯,選舉結果由中央選舉委員會統一發布,而在美國,率先宣布勝選者,則是各大新聞機構。俄羅斯官媒利用其觀眾對美國政治傳統的陌生,將媒體宣布結果的慣例,描繪成一種缺乏官方授權的、非法的、甚至是媒體集團操控政治的行為。第三,則是全面地將候任總統拜登,塑造為一位對俄羅斯充滿敵意的政治人物。其過往所有對俄羅斯外交政策的批評、對俄制裁的支持,以及在烏克蘭問題上的強硬立場,都被反覆播放與解讀,旨在向俄羅斯民眾預告,一個更具對抗性的美俄關係即將到來。

—然而,這場精心編排的對美選舉報導,其真正的戰略目標,並非指向華盛頓,而是指向莫斯科的普通家庭—。在俄羅斯,近四分之三的民眾,仍以電視作為其主要的新聞來源。克里姆林宮的最終目的,是透過對比,來鞏固其自身統治的合法性。它將美式民主的喧囂、混亂與爭議,與在普丁總統治下俄羅斯政治的所謂「穩定」與「秩序」,並置呈現。透過將西方民主的實踐,描繪為一場充滿缺陷的鬧劇,它試圖向俄羅斯人民傳達一個潛在的信息:除了一位強有力的領導人與一個中央集權的體系之外,不存在任何值得嚮往的替代方案。這是一場以美國大選為舞台,但以鞏固俄羅斯內部政治現狀為真實目的的、高明的資訊操作。

全文

Lia Independent Media 台北報導

2020年11月7日,在美國選民投票結束後的第四天,各大新聞媒體的數據模型顯示,民主黨候選人喬.拜登,已在關鍵的賓夕法尼亞州取得決定性領先,其獲得的選舉人票,已跨過入主白宮所需的270票門檻。

消息傳出,美國的政治光譜兩端,呈現出截然不同的反應。但在地球的另一端,橫跨俄羅斯十一個時區的電視螢幕上,這場選舉正被以一種獨特的視角加以呈現。由克里姆林宮嚴格控制的國家電視台,並未將其報導為一場民主程序的常規結果,而是將其描繪為一場充滿混亂、舞弊指控與合法性危機的政治鬧劇。

這不僅僅是新聞報導,更是一場精心策劃的、具有明確戰略目標的資訊戰。其目標受眾,並非意在影響美國的政局,而是直接面向國內的俄羅斯民眾。在俄羅斯,國家媒體在塑造公眾輿論方面,扮演著無可替代的角色,近四分之三的俄羅斯人,仍將電視視為其最主要的新聞來源。因此,對美國大選的報導方式,成為了克里姆林宮向其人民,灌輸其世界觀與政治觀的絕佳機會。

資訊戰的三大主軸

在拜登被宣布勝選後數日,俄羅斯官方媒體的報導,清晰地圍繞著三大主軸展開,其共同目的,在於解構美國民主制度的合法性。

第一主軸,是放大選舉舞弊的指控。俄羅斯各大電視台的新聞與政論節目,反覆播放時任總統川普及其盟友,關於郵寄選票存在大規模舞弊的言論。儘管美國國內並未出現任何普遍性選舉舞弊的證據,但俄羅斯媒體,選擇性地聚焦於川普團隊在各州發起的法律訴訟,以及對計票過程的質疑。其報導口徑,與川普競選團隊的論調,達到了驚人的一致。然而,其戰略意圖,並非真正為川普的勝選而辯護,而是藉由這些未經證實的指控,在俄羅斯觀眾心中,植入一個更深層的觀念:即美國的民主選舉,其過程本身就是可以被操縱的、不透明且不可信的。

第二主軸,是利用制度差異,質疑結果的權威性。俄羅斯的主播與評論員,不斷向觀眾拋出一個核心問題:「勝利是由誰宣布的?」在俄羅斯,擁有一個由國家控制的中央選舉委員會,是發布選舉結果的唯一權威機構。而美國的政治傳統,則是由各大新聞媒體,基於對各州近乎完整的計票數據的分析,率先宣布預測的勝者。俄羅斯官媒利用其觀眾對這一傳統的陌生,將其描繪為一種非官方的、缺乏合法性的、甚至是媒體集團自說自話的行為,從而暗示,拜登的「勝利」,並未得到一個國家級權威機構的正式背書。

第三主軸,是將拜登政府,預先塑造為一個敵視俄羅斯的政權。在選舉結果初步明朗後,俄羅斯各大政治脫口秀節目,便開始集中播放拜登過往所有對俄羅斯的強硬言論,包括他要求俄羅斯「撤出烏克蘭」的畫面,以及他對俄羅斯因2014年吞併克里米亞而實施制裁的堅定支持。節目中的分析,普遍將拜登描繪為一個不會對俄羅斯友善,甚至不會保持中立的、充滿敵意的對手。這種報導,旨在為未來可能出現的、更具對抗性的美俄關係,預先設定公眾輿論的基調,並將未來任何的緊張關係,都歸咎於拜登政府的對俄敵意。

一場為鞏固內政而發動的外部資訊戰

這場看似針對美國的密集媒體攻勢,其最終的戰略落點,卻是在俄羅斯國內。其核心目的,是透過貶損外部的民主實踐,來反襯並鞏固自身政治體制的所謂「優越性」。

透過將美國的民主選舉,描繪成一場充斥著謊言、內鬥與混亂的過程,克里姆林宮試圖向其人民,傳達一個不言自明的結論:這種「充滿活力的民主」,其根基是有缺陷的,不值得羨慕,更不值得效仿。與之相對的,則是普丁總統領導下的、強調穩定、秩序與國家權威的俄羅斯政治體系。

這種資訊操作的深層邏輯,在於消除國內民眾對於政治替代方案的想像空間。當外部世界最強大的民主國家的選舉,都被成功地描繪為一場騙局時,任何在俄羅斯國內,呼籲效仿西方民主模式的聲音,其吸引力與合法性,都將被大大削弱。這是一場旨在維護現有權力結構、防止民主思想在國內傳播的、具有高度戰略性的「預防性資訊免疫」工程。

因此,俄羅斯官媒對2020年美國大選的報導,可以被視為一場教科書級的現代資訊戰案例。它清晰地表明,在當代的資訊環境中,一個國家對外國事件的報導,已不僅僅是新聞行為,更是一種服務於其國內政治議程與國家戰略的重要工具。

資料來源

The Wall Street Journal: How Russian State TV Is Portraying the U.S. Election
https://www.wsj.com/video/series/wsj-explains/how-russian-state-tv-is-portraying-the-us-election/B0F3A4B0-C2C4-4131-A483-36F5253A0086 (Primary source for transcript)

Reuters: Kremlin stays silent on Biden victory, says it will wait for official results
https://www.reuters.com/article/us-usa-election-russia-reaction/kremlin-stays-silent-on-biden-victory-says-it-will-wait-for-official-results-idUSKBN27P0G2

Associated Press: World leaders congratulate Biden, but Russia and China quiet
https://apnews.com/article/election-2020-donald-trump-moscow-russia-elections-a992e1a38612726f128b9a105c065f56

The Guardian: Silence from Putin and Erdoğan as world leaders congratulate Biden
https://www.theguardian.com/us-news/2020/nov/07/world-leaders-congratulate-joe-biden-donald-trump

The New York Times: Putin, Silent on Biden’s Win, Is Walking a Diplomatic Tightrope
https://www.nytimes.com/2020/11/09/world/europe/putin-biden-trump-russia.html

Financial Times: Putin withholds congratulations for Biden after US election win
https://www.ft.com/content/37a1f592-3d8b-4a6c-b17d-7883a93d0526

Bloomberg: Russia Sees U.S. Election Chaos Vindicating Putin’s System
https://www.bloomberg.com/news/articles/2020-11-06/russia-sees-u-s-election-chaos-vindicating-putin-s-syste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