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人：Lia ／ 責任編輯：Zaphyra
2024年12月16日，在敘利亞總統巴夏爾・阿薩德（Bashar al-Assad）倉皇逃往莫斯科僅一週後，敘利亞的政治版圖正經歷著自2011年內戰爆發以來最為劇烈與深刻的重塑。一個統治敘利亞長達54年的家族王朝，在反對派武裝「沙姆解放組織」（Hayat Tahrir al-Sham, HTS）發動的、代號為「威懾侵略」的閃電攻勢下，於短短十二天內土崩瓦解。這場驚人的軍事勝利，不僅終結了阿薩德的殘酷統治，讓散居全球的敘利亞社群陷入狂喜，更徹底顛覆了過去十餘年來中東地區的地緣政治均勢。然而，舊秩序的崩潰並非和平的來臨，而是一個充滿不確定性與潛在危險的新時代的序幕。敘利亞的未來，將由一個被美國等國認定為恐怖組織的務實派伊斯蘭團體、一個由土耳其支持的鬆散代理人聯盟、以及一支由美國支持但面臨生存威脅的庫德族武裝，在這片飽經戰火的土地上共同塑造，而它們背後的區域與國際力量，也正為填補阿薩德倒台後留下的權力真空而展開激烈角力。
這場政權更迭的核心驅動力，是沙姆解放組織（HTS）在軍事與政治策略上的成熟演進，以及阿薩德政權關鍵盟友—俄羅斯與伊朗—在關鍵時刻的戰略性放棄。自11月底從其大本營伊德利布省發動攻勢以來，HTS及其盟友展現了驚人的作戰效率與政治手腕。他們迅速攻克阿勒坡、哈馬、荷姆斯等戰略重鎮，並未遭遇敘利亞政府軍的有效抵抗，後者在長年戰事與腐敗的侵蝕下，早已士氣渙散、一觸即潰。更重要的是，HTS在進入各大城市後，迅速採取了旨在穩定民心、維護秩序的治理措施：他們宣布保護政府機構、要求公務員留守崗位、並公開安撫基督徒等少數族群，試圖將自己從一個純粹的武裝叛亂組織，轉型為一個可行的替代政權。與此同時，曾為挽救阿薩德政權而投入巨大軍事資源的俄羅斯與伊朗，此次卻近乎旁觀。莫斯科深陷烏克蘭戰爭泥潭，德黑蘭則面臨與以色列的持續衝突及國內壓力，兩國顯然都做出了止損的戰略決策，優先確保其在敘利亞的核心資產（如俄羅斯的海軍基地），而非為一個註定失敗的政權流盡最後一滴血。
阿薩德的倒台，立即引發了區域權力天平的劇烈傾斜。最顯著的贏家無疑是土耳其。安卡拉不僅長期支持敘利亞北部的「敘利亞國民軍」（SNA），更與HTS維持著複雜而務實的關係，此次攻勢據信得到了土耳其的默許甚至暗中支持。如今，土耳其在中東地區的影響力大增，特別是在遏制其心腹大患—庫德族分離主義勢力方面，掌握了前所未有的主動權。與此相對，伊朗則是最大的輸家。阿薩德政權的覆滅，斬斷了伊朗苦心經營多年的「什葉派新月帶」，使其通往黎巴嫩真主黨的陸上戰略走廊被徹底切斷，對其區域影響力造成了毀滅性打擊。而對於美國在敘利亞的主要夥伴、控制著東北部廣大地區並看管著數萬名伊斯蘭國（ISIS）囚犯的「敘利亞民主軍」（SDF）而言，未來則充滿了險惡。—他們不僅可能面臨土耳其及其代理人的新一輪攻擊，更要應對一個由昔日敵手HTS主導的、充滿不確定性的新政治現實—這使得整個敘利亞的未來，以及國際反恐戰爭的成果，都籠罩在巨大的陰影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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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a. Independent Media 台北報導
在歷史的長河中，有些王朝的衰亡是漫長而痛苦的過程，而另一些，則如沙堡般在突如其來的浪潮中轟然倒塌。統治敘利亞超過半個世紀的阿薩德家族，顯然屬於後者。2024年12月8日，當反對派武裝兵不血刃地進入首都大馬士革，而巴夏爾・阿薩德本人已在俄羅斯的庇護下流亡異國時，世界才恍然意識到，一場持續了十三年、造成數十萬人死亡、數百萬人流離失所的殘酷內戰，竟以如此一種超現實的方式迎來了戲劇性的轉折。
這場被命名為「威懾侵略」的軍事行動，由盤踞在敘利亞西北部伊德利布省的伊斯蘭主義團體「沙姆解放組織」（Hayat Tahrir al-Sham, HTS）主導，其進展速度超出了所有外部觀察家的預期。自11月27日發動攻勢起，HTS及其盟友在短短十二天內，便席捲了阿勒坡、哈馬、荷姆斯等一系列構成阿薩德政權統治核心的戰略城市。敘利亞政府軍（Syrian Arab Army）的防線幾乎在第一時間就已崩潰。這支在多年戰爭、腐敗及兵源枯竭中被掏空了靈魂的軍隊，面對反對派的凌厲攻勢，幾乎未做任何有組織的抵抗。士兵們成批地投降、潰散或脫下軍裝融入平民，使得反對派的推進更像是一場武裝遊行，而非激烈的戰鬥。
然而，將阿薩德的垮台僅僅歸因於其軍隊的腐朽，是過於簡化的。此次成功的核心，在於HTS展現出的高度紀律性與成熟的政治策略，以及阿薩德政權的國際監護人——俄羅斯與伊朗——在關鍵時刻的集體沉默。HTS的領導人阿布・穆罕默ド・朱拉尼（Abu Mohammad al-Jolani）是一位精明而務實的戰略家。他深知，僅靠武力無法贏得長久的勝利。因此，在軍事行動的同時，HTS發動了一場同樣重要的政治與心理攻勢。每攻下一座城市，其成員便迅速接管政府機構，防止搶掠與報復行為的發生；他們透過社交媒體發布影片，向基督徒、阿拉維派等少數族群喊話，承諾保障其安全；他們要求公務員與技術官僚留守崗位，以維持基礎設施的運轉。這一切，都是為了向敘利యా人民與國際社會傳達一個清晰的訊息：HTS不再是過去那個與蓋達組織（Al-Qaeda）有所牽連的極端聖戰團體，而是一個有能力、有意願進行治理的政治實體。
與此同時，莫斯科與德黑蘭的反應，則為阿薩德的命運棺材釘上了最後一顆釘子。在過去的十年裡，正是俄羅斯的空中支援與伊朗支持的地面民兵，才一次次將阿薩德從懸崖邊緣拉回。然而這一次，當HTS的攻勢摧枯拉朽般展開時，這兩位盟友卻選擇了袖手旁觀。深陷烏克蘭戰爭泥潭的俄羅斯，早已無力在敘利亞開啟另一條戰線，其首要目標，是確保其在地中海沿岸的塔爾圖斯海軍基地與赫梅米姆空軍基地的安全，而非保衛一個搖搖欲墜的代理人政權。而伊朗，在面臨與以色列的激烈對抗、國內的經濟困境以及代理人網絡的過度擴張後，同樣不願也無力為挽救阿薩德而付出更多代價。克里姆林宮與德黑蘭的沉默，等於是向全世界宣告：阿薩德的時代已經結束。
阿薩德的倒台，立即觸發了整個中東地區權力板塊的劇烈運動。最直接的受益者，是長期在敘利亞北部培植代理人武力的土耳其。安卡拉不僅與HTS保持著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其支持的「敘利亞國民軍」（SNA）也在此次行動中扮演了輔助角色。如今，土耳其在敘利亞的影響力達到了頂峰，這將極大地增強其打擊其心腹大患——庫德工人黨（PKK）及其敘利亞分支的空間與能力。
與土耳其的春風得意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伊朗的慘澹處境。阿薩德政權的覆滅，意味著伊朗苦心經營數十年的「什葉派新月帶」或稱「抵抗軸心」的陸上走廊被徹底斬斷。這條經由伊拉克、敘利亞直達黎巴嫩的戰略通道，是伊朗向其最重要的代理人——真主黨——輸送武器與支持的生命線。如今，這條生命線的斷裂，無疑是對伊朗區域戰略的一次毀滅性打擊。外界普遍預期，在失去這一常規戰略支點後，德黑蘭可能會轉而加速其核計畫，作為新的威懾手段。
在這場權力重組的大戲中，處境最為嚴峻的，莫過於由美國支持、以庫德族為主導的「敘利亞民主軍」（SDF）。這支武裝力量控制著敘利亞東北部大片盛產石油的地區，並肩負著看管數萬名伊斯蘭國（ISIS）囚犯及其家屬的重任。在過去，阿薩德政權的存在，客觀上在一定程度上牽制了土耳其對SDF的敵意。如今，隨著阿薩德的消失，SDF將直面一個更加強大、更不受約束的土耳其。對於SDF而言，這是一個攸關生存的時刻。
對於敘利亞本身而言，一個獨裁者的離去，並非苦難的終結。擺在新政權面前的，是一片滿目瘡痍的國土、一個分崩離析的社會、以及一個極度複雜的治理難題。HTS雖然贏得了軍事勝利，但其在美國等國的恐怖組織名單上的身份，將成為其尋求國際承認、獲取人道主義援助與重建投資的巨大障礙。如何從一個武裝組織轉型為一個包容性的治理機構，如何處理與SNA、SDF等其他反對派武裝的關係，以及如何在土耳其、俄羅斯、美國等外部力量的夾縫中求生存，將是決定敘利亞未來命運的關鍵。大馬士革的狂歡或許仍在繼續，但通往和平與重建的道路，依然漫長而崎嶇。
資料來源
Reuters: How Syria's Assad was toppled in a lightning offensive
https://www.reuters.com/world/middle-east/how-syrias-assad-was-toppled-lightning-offensive-2024-12-09/
Associated Press: How a Syrian rebel group has been planning the fall of Assad’s regime for years
https://apnews.com/article/syria-rebels-assad-hts-islamic-state-alqaida-jolani-5a363b9f4236021669af1a423533af4c
The Guardian: ‘A new Syria is born’: Assad’s fall marks end of an era of brutal rule
https://www.theguardian.com/world/2024/dec/08/a-new-syria-is-born-assads-fall-marks-end-of-an-era-of-brutal-rule
Al Jazeera: Analysis: Who are the Syrian rebels that ousted Assad?
https://www.aljazeera.com/news/2024/12/9/analysis-who-are-the-syrian-rebels-that-ousted-assad
BBC News: Why Syria's army collapsed so suddenly
https://www.bbc.com/news/articles/c9890y5z6p1o
Carnegie Endowment for International Peace: Syria’s Stunning Uprising
https://carnegieendowment.org/sada/2024/12/10/syria-s-stunning-uprising-pub-91225
Council on Foreign Relations: The Fall of Assad and the New Geopolitics of the Middle East
https://www.cfr.org/in-brief/fall-assad-and-new-geopolitics-middle-eas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