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人：Lia ／ 責任編輯：Zaphyra
2020年3月，在新冠病毒疫苗與特效藥問世尚需數月乃至數年之際，一項擁有百年歷史的醫療方法—恢復期血漿療法（Convalescent Plasma Therapy），被美國食品藥物管理局（FDA）緊急授權用於治療重症患者。此療法的核心原理，是將已康復患者血液中富含病毒抗體的血漿，輸注給仍在與病毒搏鬥的病人，藉由「被動免疫」機制協助其對抗感染。此一應急手段雖曾在1918年流感大流行及2003年SARS疫情中被採用，但其安全性與有效性尚未經過現代臨床試驗的嚴格驗證。醫療機構如紐約西奈山醫院已率先展開實踐，但整個流程充滿挑戰，從篩選合適的捐贈者、進行病毒與抗體雙重檢測，到確保血型匹配與無其他傳染病，每一步都極為嚴謹。除了作為治療的「權宜之計」，抗體檢測的規模化應用，也為公共政策帶來另一層想像：它或能辨識出具備免疫力的人群，為安全復工提供依據，並協助科學家釐清病毒的真實感染率與致死率，為整體防疫戰略提供關鍵數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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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a. Independent Media 台北報導
在二十一世紀的第三個十年，當人類文明以數位速度運轉之時，一場席捲全球的病毒大流行，卻讓我們彷彿回到了醫學的蠻荒時代。面對一種全新的冠狀病毒，我們最先進的醫藥武庫中，竟一時找不到可以精準打擊的武器。疫苗的研發是一場與時間的漫長賽跑，而在終點線出現之前，科學家與醫生們不得不回望歷史，從被塵封的醫學檔案中，尋找可以應急的古老智慧。
於是，一種幾乎與現代醫學同壽的療法—恢復期血漿療法，重新回到了公眾視野。它的邏輯純粹而古老：借助人體自身的力量，讓已經戰勝病毒的勇士，將他們的「盔甲」抗體，轉交給仍在奮戰的病患。這不僅是一次醫療技術的應急應用，更是一場關於科學、政策與人性在危機中如何互動的真實展演。作為長期觀察國際衛生政策與科技發展的筆者，我認為，理解這項療法的重啟，是剖析這場全球危機初期應對模式的一個重要切面。
被動免疫的百年傳承
恢復期血漿療法的核心，是「被動免疫」的概念。當人體感染病毒後，免疫系統會產生名為「抗體」的蛋白質，這些蛋白質能精準辨識並中和入侵的病毒。康復後，這些抗體仍會存留在血液的血漿部分，成為抵禦未來再次感染的防線。理論上，若將這些富含抗體的血漿，轉輸給另一位正在發病的患者，就能為其提供一批現成的「免疫部隊」，幫助他們清除體內的病毒。
這並非異想天開的創新。早在1918年那場奪走數千萬生命的西班牙流感大流行中，醫生們就曾嘗試使用康復者的血液來治療病人。在二十世紀上半葉，面對腮腺炎、小兒麻痺症和麻疹等疾病，血漿療法也曾被反覆使用。最近的例子，則是2003年的SARS疫情。它就像是醫學工具箱底層的一件備用工具，總是在沒有其他更好選擇的絕望時刻，被重新拿出來。
正因如此，許多專家將其稱為「權宜之計」（stopgap）。它的最大優勢在於「當下可用性」。在特效藥物與疫苗的研發周期以月、甚至年為單位計算時，只要有康復者，理論上就有可能獲得治療用的血漿。這使得它在疫情爆發初期，成為了一道充滿希望的曙光。
政策的決斷：FDA的緊急授權
在巨大的公共衛生壓力下，美國食品藥物管理局（FDA）於2020年3月做出了一項關鍵決定，為這項療法緊急敞開了一扇機會之窗，這是一場在未知與希望之間進行的政策平衡。FDA並未正式批准（approve）血漿療法，而是允許醫生在「緊急使用授權」（Emergency Use Authorization, EUA）的框架下，為符合特定條件的重症患者使用。
這項決策本身，就是一次典型的危機管理。它繞過了傳統藥物審批所需的、漫長而嚴格的「黃金標準」隨機對照臨床試驗，直接將一項潛在有效的療法投入臨床使用。做出此決定的依據，是來自中國小規模初步測試的鼓舞性結果，以及該療法悠久的歷史應用紀錄。
FDA設定的門檻相當明確：接受治療的患者，必須是已入院且血氧飽和度持續下降的重症病人。這個標準旨在將資源集中在那些最有可能走向病情惡化的群體身上。每一例治療的執行，都需要主治醫生向FDA提出申請並獲得批准。這套流程，試圖在快速應對與風險控制之間，找到一個脆弱的平衡點。
希望的接力：從捐贈到輸注的繁複旅程
將康復者的善意，轉化為病床前的救命血漿，其背後的流程遠比想像中複雜。以紐約西奈山醫院（Mount Sinai）為代表的先行醫療機構，建立了一套嚴謹的操作鏈。
第一步是招募與篩選捐贈者。有意願的康復者首先需要填寫調查問卷。接著，為了遵循FDA的指導原則，他們必須通過兩項關鍵測試。首先是診斷測試，確保他們體內已無新冠病毒殘留，避免在捐贈過程中造成二次傳播。其次是抗體測試，用以確認他們血液中的抗體濃度，是否足以達到治療效果。
抗體測試本身就是一項高精度的實驗室工作。西奈山的科學家們利用病毒的基因序列，在實驗室中大量合成病毒表面的棘蛋白。他們將這些合成蛋白塗布在佈滿微孔的特殊培養皿底部，然後加入捐贈者的血漿樣本。如果血漿中存在抗體，它們就會像鑰匙插入鎖孔一樣，與這些病毒蛋白結合。隨後，科學家會加入另一種帶有螢光標記的「第二抗體」，它能辨識並附著在「抗體-病毒蛋白」的結合體上，從而發出光亮。光的強度，就反映了抗體的多寡。通過不斷稀釋樣本直到光芒消失，科學家就能精準測定抗體的濃度。
通過檢測的捐贈者，會被引導至紐約血液中心等專業機構進行血漿採集。一次捐贈的血漿，初步估計可以為兩位患者提供治療。但在輸注給病人前，還有最後兩道關卡：血漿必須經過篩檢，確保不含肝炎、愛滋病等其他病毒；同時，捐贈者與接受者的血型必須匹配。
整個過程，是一場由善意、精密科學和嚴格流程構成的希望接力賽。截至當時，西奈山醫院已為超過30名患者進行了治療，而評估其療效，則需要生物統計學家團隊，對比接受治療與未接受治療的同類病患，在住院天數、加護病房使用率、呼吸機需求以及最終存活率等多項指標上的差異。
挑戰與展望：雙重潛力下的現實制約
儘管充滿希望，恢復期血漿療法及其核心的抗體檢測技術，依然面臨著多重挑戰。首先是醫療風險，任何血液製品的輸注都可能引發不良反應，包括發燒、過敏，甚至嚴重的肺損傷。其次是供給問題，合格的捐贈者數量有限，而抗體測試的試劑本身，也如同當時的病毒檢測試劑一樣，處於嚴重短缺的狀態。
然而，這項技術的潛力，遠不止於治療本身。它為當時被疫情困住的社會，提供了另外兩項重要的政策價值。
其一，是釐清疫情的真實樣貌。當時，所有關於病毒致死率的計算，都存在一個巨大的盲點：我們只知道確診的病人數（分子），卻不清楚究竟有多少人已經被感染但未出現症狀或未被檢測（分母）。大規模的抗體血清學調查，能夠找出這些「隱性感染者」，從而幫助我們更準確地計算病毒的致死率，理解其真正的威脅程度。
其二，是為經濟與社會的重啟提供線索。在全民居家隔離的狀態下，一個關鍵問題是：誰可以安全地返回工作崗位？理論上，體內擁有保護性抗體的康復者，被認為是相對安全的群體。如果能進行大規模、高精度的抗體普查，決策者或可依據檢測結果，分階段、分人群地解除封鎖，優先讓具備免疫力的人員回到關鍵崗位，從而減緩經濟停擺帶來的巨大衝擊。
當然，這個構想也面臨著巨大的現實制約。它需要極高的測試通量、確保測試結果的高度準確性（當時已有國外開發的測試盒準確性受到質疑），還可能引發關於「免疫憑證」的複雜倫理與公平性討論。
在2020年春天那段充滿不確定性的日子裡，恢復期血漿療法如同一座橋樑，連接了醫學的過去與疫情肆虐的當下。它不是最終的答案，卻是在漫長等待中，由科學家、醫生和康復者們共同搭建起的一座希望的浮橋。它凸顯了在面對全新威脅時，人類社會動員科學資源、調整監管政策、並訴諸利他主義精神的應變能力。這段歷史提醒我們，即使在科技最發達的時代，有時也需要從最古老的經驗中汲取力量。而這場圍繞著抗體展開的探索，不僅是為了拯救生命，更是為了在迷霧中，為整個社會尋找一條安全前行的路徑。
資料來源
The New York Times: F.D.A. Will Allow Use of Blood Plasma From Coronavirus Survivors to Treat Ill
https://www.nytimes.com/2020/03/24/health/fda-coronavirus-blood-plasma.html
The Wall Street Journal: How Blood Plasma From Recovered Coronavirus Patients Could Help Treat the Sick
https://www.wsj.com/articles/how-blood-plasma-from-recovered-coronavirus-patients-could-help-treat-the-sick-11585149399
JAMA: The Convalescent Sera Option for Containing COVID-19
https://jamanetwork.com/journals/jama/fullarticle/2763983
Reuters: Explainer: Can blood from coronavirus survivors treat the newly ill?
https://www.reuters.com/article/us-health-coronavirus-blood-explainer/explainer-can-blood-from-coronavirus-survivors-treat-the-newly-ill-idUSKBN21F00F
STAT News: FDA will allow doctors to treat Covid-19 patients with blood from survivors
https://www.statnews.com/2020/03/24/fda-will-allow-doctors-to-treat-covid-19-patients-with-blood-from-survivors/
The Lancet: Convalescent plasma as a potential therapy for COVID-19
https://www.thelancet.com/journals/laninf/article/PIIS1473-3099(20)30141-9/fulltext
AP News: FDA to allow experimental plasma treatment for serious virus
https://apnews.com/article/8a598835d038a321909a349c6d3289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