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人：Lia ／ 責任編輯：Zaphyra
2013年4月12日，在愛爾蘭都柏林舉行的一場氣氛凝重的會議上，歐元區財長們正式批准了一項總額高達一百億歐元的對賽普勒斯共和國的金融紓困方案 。此舉為包括德國、芬蘭在內的多個成員國啟動國內議會批准程序鋪平了道路，旨在於4月24日前正式簽署貸款協議 。根據協議，這筆由歐元區穩定機制（ESM）提供九十億歐元、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提供十億歐元的貸款，將從五月中旬開始分批發放 。然而，這份協議的簽署，並非一次單純的援助，而是歐元區主權債務危機處理方式的一次根本性、甚至可謂殘酷的範式轉移。與先前對希臘、愛爾蘭等國的紓困不同，此次方案的核心，是要求賽普勒斯自身必須承擔遠超紓困金額的十三億歐元融資缺口 。這筆鉅款的主要來源，將是關閉該國第二大銀行人民銀行（Laiki Bank），並對其第一大銀行賽普勒斯銀行（Bank of Cyprus）進行徹底的重組，過程中將對超過十萬歐元擔保上限的儲戶存款進行大幅減記 。這項史無前例的「存款人自救」（Bail-in）機制，標誌著歐元區決策者們—特別是德國—決心打破以往由成員國納稅人承擔所有銀行救助成本的模式，轉而讓銀行股東、債權人乃至大額儲戶為金融機構的失敗付出直接代價。
這場危機的根源，深植於賽普勒斯過去十年所建立的、極度失衡的經濟模式。作為一個人口不足百萬的地中海島國，賽普勒斯憑藉其低稅率和寬鬆的監管環境，將自身打造成為一個龐大的離岸金融中心，其銀行體系資產規模一度膨脹至國內生產毛額（GDP）的八倍之多。這種畸形的繁榮，吸引了大量來自俄羅斯及其他地區的海外資金，但也埋下了巨大的系統性風險。危機的直接導火線，是賽普勒斯銀行業對鄰國希臘主權債務的巨額曝險。當2012年歐元區為解決希臘危機而對其國債進行大規模減記（即所謂的「理髮」）時，持有大量希臘債券的賽普勒斯銀行業遭受了災難性的損失，資本被迅速掏空，整個金融體系陷入崩潰邊緣。國家財政無力填補這一巨大窟窿，迫使賽普勒斯不得不向歐盟和IMF尋求援助。然而，紓困談判的過程異常艱難，2013年3月，歐元集團提出的第一份紓困方案，因其包含對所有銀行儲戶（包括十萬歐元擔保額度內的小額儲戶）徵稅的條款，悍然打破了存款保險這一現代銀行體系的基石，引發了賽普勒斯國內的強烈反對和全球金融市場的恐慌，最終被賽普勒斯議會戲劇性地否決。
經歷了數週的恐慌、銀行停業與資本管制—這也是歐元區歷史上首次有成員國實施資本管制—之後，4月12日達成的最終方案，雖然避免了對小額儲戶的直接衝擊，但其嚴苛程度有過之而無不及。它以一種外科手術式的方式，對賽普勒斯的金融心臟進行了切除。除了銀行體系的重組，賽普勒斯還必須接受一套嚴厲的緊縮計畫，包括增稅、削減公共支出及進行影響深遠的經濟改革，以期在2020年將其公共債務從2015年超過126%的峰值降至104% 。國際債權人對此方案的後果毫不諱言：他們預測賽普勒斯經濟在2013年將萎縮近9%，2014年將繼續萎縮近4%，直至2015年才可能恢復微弱增長 。這份在都柏林敲定的協議，不僅決定了一個小國未來數年的經濟命運，更為未來歐元區處理銀行危機設定了一個冷酷的先例。它向市場傳遞了一個清晰的信號：在歐元區內，銀行將不再「大到不能倒」，而投資者和儲戶也必須為他們所選擇的金融機構的風險承擔責任。賽普勒斯，這個曾經的金融天堂，就此成為了歐元區政策實驗的犧牲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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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a. Independent Media 台北報導
在2013年4月12日的都柏林城堡，當歐元區各國財長們最終簽署批准文件時，空氣中瀰漫的並非是拯救一個成員國免於崩潰的輕鬆，而是一種執行一項痛苦且必要手術的沉重。他們所批准的，是一項針對地中海島國賽普勒斯、總額一百億歐元的紓困方案 。這份協議的條款，以其前所未有的嚴苛性，不僅決定了賽普勒斯未來數年的經濟軌跡，更深刻地改變了歐元區應對金融危機的規則手冊，為歐洲主權債務危機的歷史，寫下了冷酷而具爭議性的一頁。
協議的核心，是一種被稱為「內部紓困」或「自救」（Bail-in）的創新機制。它要求賽普勒斯自身籌集高達一百三十億歐元的資金，這一數額甚至超過了國際援助的總和 。資金的主要來源，是對該國金融體系的一次徹底清算：第二大銀行人民銀行（Laiki Bank）將被關閉清盤，其超過十萬歐元擔保上限的存款將被大幅減記，甚至可能血本無歸；第一大銀行賽普勒斯銀行（Bank of Cyprus）則將被迫進行重組，同樣對大額儲戶的存款進行強制性債轉股，使儲戶們在一夜之間從銀行的債權人變成了前途未卜的股東 。這項舉措，標誌著歐元區決策者們，特別是在德國的主導下，決心終結自2008年金融海嘯以來，屢次由成員國納稅人為私人銀行業的魯莽行為買單的循環。自此，風險的代價將由直接的市場參與者—股東、債權人以及大額儲戶—來承擔。
從離岸天堂到危機震央：失衡的經濟模式
要理解賽普勒斯為何會淪落至此，必須回溯其過去二十年的發展路徑。自1990年代末期開始，賽普勒斯便致力於將自身打造成為一個國際金融中心。2004年加入歐盟，並在2008年加入歐元區，更為其金融業的爆炸性增長提供了強大的動力。憑藉著極具吸引力的低企業稅率、與俄羅斯等非歐盟國家間的友好關係，以及看似穩固的歐元區成員身份，賽普勒斯成功吸引了數千億計的海外資金，其中俄羅斯資本佔據了相當大的比重。其銀行體系的總資產，在巔峰時期膨脹至國內生產總值（GDP）的近八倍，這是一個極其危險的信號，意味著一旦銀行體系遭遇重大衝擊，小國寡民的賽普勒斯政府根本無力承擔救助的責任。
巨大的泡沫終有破裂的一天，而刺破泡沫的利針，來自於其文化和經濟上的近鄰—希臘。賽普勒斯的銀行業，特別是人民銀行和賽普勒斯銀行，大量投資了希臘政府發行的主權債券。當2012年歐元區為了解決希臘債務危機，強制要求私人債權人接受希臘國債的大幅減記時（即「私人部門參與」計畫，PSI），賽普勒斯的銀行業首當其衝，其資產負債表上出現了數十億歐元的巨大虧損，一夜之間陷入了技術性破產。這場由希臘引發的金融海嘯，迅速席捲賽普勒斯，將其從一個看似繁榮的金融中心，變成了歐元區債務危機鏈條上最新、也最脆弱的一環。
三月的瘋狂：撼動歐元區基石的首次紓困嘗試
當賽普勒斯政府在2012年中正式向歐元區求援時，它面對的是一個已經對紓困感到極度厭倦的北方債權國集團。以德國為首的國家，對於要用本國納稅人的錢去填補一個被視為專為俄羅斯寡頭服務的、監管不力的離岸金融體系的窟窿，表現出極大的政治抵觸。這種情緒，最終導致了2013年3月中旬那場災難性的首次紓困嘗試。
在一個週末的緊張談判後，歐元集團宣布了一項震驚全球的決定：作為紓困的條件之一，賽普勒斯必須對其國內所有銀行的存款徵收一次性稅款，其中十萬歐元以下的存款稅率為6.75%，十萬歐元以上則為9.9%。這一決定，公然違背了歐元區長期以來承諾的、對十萬歐元以下存款提供全額擔保的原則。消息一出，立即引發了賽普勒斯民眾的恐慌性擠兌，也讓全球金融市場對歐元區的穩定性產生了根本性的懷疑。如果連歐元區內的擔保存款都不再安全，那麼歐洲還有哪個國家的銀行體系值得信任？在國內外排山倒海的壓力下，賽普勒斯議會以壓倒性的票數否決了這項議案，將歐元區的決策者們置於極度尷尬的境地，也讓賽普勒斯一度瀕臨金融系統徹底崩潰並退出歐元區的邊緣。
都柏林方案：一個冷酷先例的誕生
在首次紓困方案失敗後，賽普勒斯的銀行被迫關閉近兩週，政府同時史無前例地實施了嚴格的資本管制，以防止資金大規模外逃。在與歐洲央行（ECB）攤牌、面臨流動性支持被切斷的最後通牒壓力下，賽普勒斯政府最終被迫接受了一套更為嚴苛、但也更具針對性的方案，即4月12日在都柏林最終確定的「Bail-in」計畫。
這項計畫的設計，精準地打擊了被北方債權國視為問題根源的目標：不受擔保的大額存款，其中許多為外國，特別是俄羅斯儲戶所持有。這一機制，即「內部紓困」，是歐元區危機管理哲學的一次重大轉變—它清晰地表明，從今以後，銀行的風險將不再完全由公共財政來承擔，而是首先由其自身的股東、債權人和大額儲戶來吸收損失—這是一個向市場傳遞的強烈信號，旨在遏制「道德風險」。然而，這個在布魯塞爾和柏林的政策制定者看來頗具邏輯性的方案，對賽普勒斯而言卻是一場經濟上的浩劫。
該國賴以生存的金融服務業在一夜之間被摧毀。資本管制雖然在短期內穩定了局勢，卻嚴重窒礙了經濟活動，導致進出口停滯，企業無法正常運營。伴隨紓困而來的，是一系列嚴厲的財政緊縮措施，包括大幅削減公共部門薪資和養老金、提高增值稅和企業稅等 。國際債權人對此毫不諱言，他們提交給歐元集團的報告預測，賽普勒斯的國內生產總值在2013年將災難性地萎縮8.7%，2014年將繼續萎縮3.9%，失業率將飆升至17%以上 。歐盟執委會經濟與貨幣事務專員奧利·雷恩（Olli Rehn）雖承諾將嘗試重新分配歐盟的結構性基金，以加速對賽普勒斯的援助、促進經濟復甦，但所有人都明白，這對於彌補整個金融業崩潰所造成的損失而言，無異於杯水車薪 。
最終，2013年4月的都柏林協議，以一種近乎殘酷的方式，為歐元區的銀行危機設立了新的處理範本。賽普勒斯雖然保住了歐元區成員國的身份，但付出的代價是其經濟模式的徹底破產和一代人所要承受的長期經濟蕭條。這場危機深刻地揭示了在一個貨幣同盟中，小國在面對系統性風險時的脆弱性，以及在缺乏財政統一的情況下，解決金融危機所必須付出的沉重主權代價。賽普勒斯的故事，成為了歐洲一體化進程中一個充滿警示意味的註腳。
資料來源
Reuters：Euro ministers back 10 billion euro Cyprus bailout
https://www.reuters.com/article/us-cyprus-bailout-idUSBRE94B0S520130412
BBC News：Eurozone finance ministers approve Cyprus bailout
https://www.bbc.com/news/business-22122722
The Guardian：Cyprus bailout: Eurozone ministers approve €10bn deal
https://www.theguardian.com/world/2013/apr/12/cyprus-bailout-eurozone-ministers-approve-deal
Financial Times：Eurozone ministers approve Cyprus rescue
https://www.ft.com/content/1d1ca5b4-a38b-11e2-ac03-00144feabdc0
The Wall Street Journal：Euro-Zone Finance Ministers Back Cyprus Bailout Deal
https://www.wsj.com/articles/SB10001424127887324328904578419612299839352
Deutsche Welle：Eurogroup approves Cyprus bailout
https://www.dw.com/en/eurogroup-approves-cyprus-bailout/a-16743120
EUobserver：Eurogroup gives final green light to Cyprus bailout
https://euobserver.com/economic/1197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