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人：Lia ／ 責任編輯：Zaphyra
2024年2月13日，來自印度北方旁遮普邦與哈里亞納邦等地的數萬名農民，啟動了一場名為「前進德里」（Delhi Chalo）的大規模抗議行動，試圖駕駛拖拉機車隊進入首都新德里，向中央政府施壓。這場行動在首都邊界遭到警方以路障、催淚瓦斯等強力手段攔阻，爆發了數週的激烈對峙。這是印度農民與總理納倫德拉・莫迪（Narendra Modi）領導的政府之間，四年內的第二次大規模衝突，而其發生的時間點，距離即將到來的全國大選僅數月之遙，使其政治意涵尤為突出。此次抗議的核心訴求，是要求政府將「最低支持價格」（MSP）制度化，為所有主要農作物提供具法律保障的收購價格，以確保農民的收入穩定，免受市場價格波動的衝擊。
「最低支持價格」是印度農業政策的基石，其用意是在市場價格崩跌時，由政府以預設的保證價格收購農產品，為農民提供一張基礎的經濟安全網。然而，在現行制度下，這項保障主要且有效地僅適用於水稻與小麥等少數幾種作物，其他種類的作物種植者則無法享有同等的保護。抗議農民要求政府立法，將MSP的適用範圍擴大，但莫迪政府對此持保留態度。其主要顧慮在於，若將MSP法律化並普及至所有作物，將對國家財政構成巨大的負擔，同時也可能扭曲市場機制，阻礙政府推動農業現代化與作物多元化的長期目標。在多輪談判中，政府曾提出一項折衷方案－承諾在未來五年內，對豆類、玉米和棉花等幾種新作物提供MSP保證收購－但此一提議被農民領袖拒絕，他們認為這份短期方案，無法提供其所尋求的永久性經濟安全。
這場看似圍繞農業政策的對峙，實則觸及了印度經濟發展模式的根本性難題。長期以來，經濟學家指出，印度經濟的一個結構性問題，是過多的人口滯留在低生產率的農業部門。一個國家在邁向已開發經濟體的過程中，通常會伴隨著大量農業人口轉移至城市的製造業與服務業。然而，印度的這一進程異常緩慢。儘管莫迪政府大力推動「印度製造」，吸引了部分投資，但其創造就業機會的速度，遠遠追不上每年進入勞動市場的龐大青年人口。目前，印度仍有約2.6億人從事農業相關工作，這個龐大的群體對農業收入的依賴，以及對天氣、市場等不確定性的憂慮，使其成為印度政治中一股極其強大且不容忽視的力量。因此，2024年的這場農民抗爭，不僅僅是一場利益的博弈，它更是一次印度在追求經濟現代化宏圖的過程中，如何安撫與應對那些被發展列車遺忘在鄉間的龐大群體的嚴峻考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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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A. INDEPENDENT MEDIA 台北報導
在印度的廣袤平原上，農民的勞作不僅是一種經濟活動，更是一種世代傳承的生活方式，承載著這個國家近半數人口的生計與希望。然而，在2024年的初春，這片本應充滿生機的土地，卻湧動著不安與憤怒。數以萬計的農民，告別田地，將拖拉機改裝成臨時的居所與抗爭的堡壘，匯集成一股鋼鐵洪流，向著國家的心臟－新德里－緩緩推進。這場名為「前進德里」的長征，是印度農民在四年內，第二次對總理莫迪的權威發起直接挑戰。
MSP的承諾與枷鎖－抗爭的核心訴求
這場大規模抗爭的引爆點，圍繞著一個對印度農民而言攸關生死的政策工具：「最低支持價格」（Minimum Support Price, MSP）。MSP是印度政府為保障糧食安全與穩定農民收入而設立的價格干預機制。每年播種季節前，政府會宣布二十多種作物的MSP，理論上，當市場價格低於此一水平時，政府機構應進場收購，從而為農民提供一個最低的收入保障。
然而，理想與現實之間存在巨大差距。在實際運作中，政府的採購系統僅對水稻與小麥這兩種主要糧食作物，提供了有效且大規模的支持。這使得來自旁遮普邦、哈里亞納邦等「印度糧倉」的農民，成為MSP制度的主要受益者，但也造成了嚴重的經濟與環境後果：農民為追求穩定的收入而過度種植水稻與小麥，導致作物結構單一化，並加劇了地下水的枯竭。對於種植其他作物（如豆類、油籽、棉花）的廣大農民而言，MSP更像是一個紙面上的承諾，他們仍需獨自面對市場價格劇烈波動的風險。
因此，2024年抗議農民的核心訴求，便是要求政府通過立法，將MSP確立為一項具有法律約束力的權利，並確保其適用於所有主要農作物。他們所追求的，不再是政府的行政善意，而是一張由國家法律背書的永久性經濟安全網。
第二次對決－莫迪政府的兩難
這場對峙，是2020-2021年那場長達一年多的歷史性農民抗爭的延續。當時，莫迪政府試圖推行三項旨在實現農業市場自由化的新法案，卻引發了數十萬農民的強烈反彈，最終迫使政府做出罕見的讓步，撤回了法案。那一次的成功，極大地鼓舞了農民團體，也為此次的抗爭，奠定了堅實的心理基礎。
面對捲土重來的抗議浪潮，莫迪政府陷入了兩難境地。一方面，全國大選在即，農民作為印度最龐大的單一選民群體，其選票向背足以左右政局。任何過於強硬的處理方式，都可能引發政治上的反噬。政府深知，必須避免重蹈2021年那種長期對峙、損耗政治資本的覆轍。
但另一方面，完全接受農民的要求，對政府而言同樣是不可承受之重。據估算，若將MSP法律化並普及至所有作物，每年將給政府帶來天文數字般的財政支出。更重要的是，這與莫迪政府一直以來推動的經濟改革方向背道而馳。一個由國家全面擔保收購價格的農業體系，將嚴重抑制市場競爭，阻礙私人投資進入農業領域，並固化現有的低效率生產模式。在多輪談判中，政府提出的五年期有限作物MSP保障方案，正是試圖在安撫農民與堅持改革之間，尋找一條中間路線，但顯然，這無法滿足抗議者對永久保障的渴求。
未竟的轉型－印度經濟的結構性挑戰
若將視角拉遠，這場發生在德里邊界的衝突，實際上是印度整體經濟轉型困境的一個縮影。根據經典的發展經濟學理論，一個國家的現代化過程，必然伴隨著勞動力從農業部門向工業和服務業部門的大規模轉移。中國、韓國等東亞經濟體的崛起，都遵循了這一路徑。
然而，印度的轉型之路卻異常崎嶇。儘管其服務業，特別是IT產業，取得了舉世矚目的成就，但其製造業的發展，始終未能創造出足夠的就業崗位，來吸納每年從農村湧入城市的數百萬年輕勞動力。結果便是，農業成為了一個巨大的勞動力蓄水池，容納了全國近半數的勞動人口－約2.6億人。這個數字的背後，是普遍的低收入、不充分就業與對國家補貼的高度依賴。
莫迪政府的經濟藍圖，正是希望改變這一現狀。他希望透過吸引國內外投資，將印度打造成一個全球製造業中心，從而為年輕人提供工廠裡的穩定工作，讓他們擺脫看天吃飯的農業宿命。但理想的實現需要時間，而在這個漫長的過渡期中，任何試圖削減農業補貼或保障的改革，都會被這個龐大而焦慮的群體，視為對其生存權的直接威脅。農民們之所以緊緊抓住MSP這根救命稻草，正是因為在他們可見的未來裡，看不到其他更可靠的出路。
選票的重量－民主政治下的政策抉擇
最終，這場衝突的走向，將不僅由經濟邏輯決定，更將受到印度民主政治現實的深刻影響。抗議者選擇在大選前夕發動攻勢，無疑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政治算計，意圖將其訴求的影響力最大化。莫迪政府的回應，也必須在經濟的審慎與政治的討好之間，進行精密的平衡。
這場在高速公路上展開的對峙，因此成為了一個觀察現代印度核心矛盾的窗口。它關乎的不僅是幾種作物的價格，更關乎一個擁有14億人口的國家，如何在傳統與現代、穩定與變革、國家干預與市場力量之間，找尋自己的發展路徑。在通往新德里的道路被封鎖的同時，印度通往經濟繁榮的道路，也同樣面臨著來自其廣大鄉土的深刻詰問。
資料來源
Reuters: Why are Indian farmers protesting and what do they want?
https://www.reuters.com/world/india/why-are-indian-farmers-protesting-what-do-they-want-2024-02-14/
Associated Press: Why thousands of farmers are marching on India’s capital and what their protest is about
https://apnews.com/article/india-farmers-protest-msp-modi-elections-9a2c38867c4270d10d0a5f7e6f8a4b3f
The Guardian: Why are India’s farmers protesting and what is their key demand?
https://www.theguardian.com/world/2024/feb/21/why-are-indias-farmers-protesting-and-what-is-their-key-demand
Al Jazeera: What is MSP, the key demand of India’s protesting farmers?
https://www.aljazeera.com/news/2024/2/16/what-is-msp-the-key-demand-of-indias-protesting-farmers
The Indian Express: The farmers’ protest: Why the demand for legal guarantee for MSP is flawed
https://indianexpress.com/article/explained/explained-economics/farmers-protest-legal-guarantee-msp-flawed-9160537/
The Hindu: What are the farmers’ demands? | Explained
https://www.thehindu.com/explained/what-are-the-farmers-demands-explained/article67850239.ece
BBC News: Farmer protests: Why Indian farmers are marching on Delhi again
https://www.bbc.com/news/world-asia-india-682851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