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人：Lia ／ 責任編輯：Zaphyra
2024年2月22日前後，數百名藏人在中國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德格縣汪布頂鄉發起罕見的公開抗議，反對中國政府為建設崗托（Gangtuo）水電站而強制他們搬遷，並計畫淹沒汪堆寺（Wonto Monastery）等六座對當地文化具有核心意義的寺廟。這起事件，不僅是中國嚴密控制的藏區中一次極為難得的民間反抗，更將北京當局在青藏高原上推行的龐大水電開發計畫所蘊含的雙重風險—劇烈的地質災難與深刻的文化滅絕—血淋淋地揭示於世人眼前。本文以金沙江（長江上游）梯級大壩為代表的中國能源戰略，從地緣政治、工程技術、環境生態及民族政策等多重角度，分析其在追求「清潔能源」與「經濟發展」的宏大敘事下，如何將數百萬下游居民的生命安全置於地震與潰壩的威脅，並對藏傳佛教的文化傳承構成一場不可逆轉的災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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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a. Independent Media 台北報導
河流，自古以來是文明的搖籃，是詩歌與神話的源泉。它以溫柔的姿態滋養著土地，也以磅礴的力量塑造著地貌。然而在現代國家的宏大擘畫中，河流的身份被重新定義：它不再僅僅是自然的恩賜，更是驅動工業巨輪、實現能源霸權的戰略資源。在地球的第三極—廣袤而險峻的青藏高原上，長江的上游，那條被稱為金沙江的奔騰巨川，正處於這場現代性與古老傳統、國家意志與自然法則激烈碰撞的風暴中心。
2024年2月，當數百名藏人跪倒在地，向著冰冷的政府大樓與荷槍實彈的武警，為他們即將被淹沒的家園與寺廟發出泣血的哀求時，全世界的目光再次被吸引到這片被譽為「世界屋脊」的土地上。他們的抗議，針對的是即將動工的崗托水電站。然而，這座水壩僅僅是中國沿著金沙江規劃的十幾座梯級巨壩中的一枚棋子。這條由鋼筋、混凝土與國家意志築成的「壩鏈」，正以前所未有的規模，鎖住這條亞洲巨川的咽喉。北京稱之為邁向「碳中和」的綠色能源之路，但對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以及對地質學家而言，這條路更像是一條通往潛在災難與文化浩劫的險徑。
世界水電中心：巨龍的能源渴望
中國的能源雄心，與其經濟體量一樣巨大。為了擺脫對化石燃料的依賴，並達成其在國際上承諾的淨零排放目標，北京將目光投向了水力發電，而西南地區，特別是從青藏高原奔流直下的河谷，便成了這場能源革命的核心。正如專家所言：「中國是世界水電的中心，而中國西南則是中國水電的中心。」
這片區域擁有地球上最集中的水力發電潛能。巨大的海拔落差，讓河水在極短的距離內從高原傾瀉而下，蘊藏的動能足以轉化為驚人的電力。據中國官方估算，僅金沙江上游河段，其水電潛力就高達112吉瓦，佔全國現有水電總裝機容量的四分之一。已建成的白鶴灘大壩，耗資310億美元，動用上萬名工人與800萬立方公尺的混凝土，其16,000兆瓦的發電量，是美國最大水壩—大古力水壩的兩倍有餘。
這些巨型工程，無疑是現代工程技術的奇蹟，也是中國「集中力量辦大事」制度優勢的體現。它們被視為驅動經濟轉型、告別污染的關鍵引擎。然而，這份看似完美的能源藍圖，卻刻意忽略了一個致命的問題：選址。
在地質斷裂帶上的絕世之提
金沙江流域，恰好位於亞洲地震活動最為活躍的地帶之一。這裡正是歐亞板塊與印度板塊相互擠壓、碰撞的前沿，地殼下的應力極不穩定，斷層線縱橫交錯。專家明確指出，光是在2007年，四川盆地與金沙江之間就發生了超過百次地震。而2008年那場震驚世界的汶川大地震，造成超過87,000人死亡，其震央距離金沙江流域並不遙遠。
在如此脆弱的地質結構上修建一系列超高水壩，無異於一場豪賭。以規劃中的一座大壩為例，其壩高將達到239公尺，超越美國胡佛水壩。由於河床底部是果凍般的鬆軟沉積物，工程師必須向江底灌注巨量的岩石與混凝土混合物以求穩定。同時，為了防止峽谷兩側頻繁發生的滑坡與雪崩，他們還需在峭壁上澆築起如同摩天大樓般高大的混凝土護坡。
最大的夢魘，是「梯級潰壩」的連鎖效應。倘若一場大地震引發其中一座關鍵大壩的潰決，其宣洩的巨量洪水與庫容沉積物將以雷霆萬鈞之勢衝向下游，極有可能引發下一座大壩的崩潰。每一次潰壩，災難的能量都將以幾何級數增加，最終形成一場無法想像的人道與生態浩劫，威脅著長江中下游數億人民的生命財產安全。這不是危言聳聽，而是懸在整個長江流域頭頂的一把達摩克利斯之劍。
被淹沒的傳承：汪堆寺的悲歌
如果說地質風險是對未來的巨大隱憂，那麼文化滅絕則是正在發生的、不可逆轉的悲劇。中國官方關於崗托水壩的環境影響報告書中，白紙黑字地寫著，僅此一座大壩就將導致近4,000人流離失所，五座寺廟沉入水底。
報告並未言明的，是這些寺廟中包含了擁有近八百年歷史的汪堆寺。這座寺廟始建於13世紀，它不僅是當地藏民宗教信仰與社區生活的核心，更是一座藝術寶庫。寺內保存著繪製於七百年前的精美濕壁畫與唐卡，其藝術與歷史價值無可估量。更令人心碎的是，汪堆寺是少數在「文化大革命」那場浩劫中倖存下來的古老寺廟之一。它躲過了意識形態的狂熱破壞，卻可能最終無法逃脫國家發展主義的冰冷洪流。
對於藏傳佛教文化而言，寺廟是村莊「神聖的、跳動的心臟」。摧毀一座寺廟，不僅是毀掉一棟建築，更是摧毀一個社區的精神支柱與文化認同的根基。當700年的壁畫被庫區的泥沙永遠覆蓋，一個民族的部分記憶也隨之死去。
發展主義下的同化邏輯
從洩漏的影片中，我們看到藏人抗議者在極度絕望中試圖阻止工程的推進。在中國對藏區實行嚴密資訊封鎖與高壓管制的背景下，這樣的集體發聲已是極其罕見和勇敢的行為。然而，他們的聲音很快便被鎮壓的鐵腕所消音。
北京當局對待此次抗議的態度，清晰地反映了其長期以來對待西藏問題的根本邏輯。自1950年派兵進入該地區以來，北京一直致力於一項長期的、系統性的同化工程，旨在削弱藏族的獨特身份，塑造一個忠於共產黨的單一中華民族認同。在此框架下，任何對中央政策的質疑，無論是出於環境、文化還是宗教原因，都很容易被定性為「分裂主義」或「尋釁滋事」。
因此，崗托大壩的修建，其背後不僅僅是能源需求。它也是國家權力向邊疆地區的再一次強力滲透。以「發展」與「扶貧」為名，傳統的社區結構被打破，游牧生活方式被迫改變，而承載著民族歷史與精神的宗教場所，則在推土機的轟鳴聲中被輕易犧牲。這是一種以現代化為包裝的文化清洗。
「能源與科技發展」的代價
一位評論家將這些大型水壩比喻為「能源轉型的速食」。它們確實能快速、大量地提供電力，滿足國家對能源的渴求。但如同速食一樣，它們帶來了無數隱藏的、長期的負面影響：不可預知的地質災難風險、對下游生態系統的永久性破壞、對少數民族文化的毀滅性打擊，以及對當地民眾意願的粗暴漠視。
金沙江的巨壩群，是中國模式的一個縮影：它展示了驚人的動員能力與工程實力，也暴露了其在追求單一發展目標時的冷酷與短視。當巨大的潛在利益擺在面前時，任何潛在的災難性後果與人道主義代價，似乎都可以被選擇性忽略。然而，當自然法則被挑戰到極限，當一個古老文明的根基被掏空，其最終的反噬，或許將遠遠超出任何經濟效益的計算。在萬頃碧波之下，被淹沒的將不僅僅是寺廟與村莊，更可能是一個國家的長久安寧與一個民族的靈魂。
資料來源
Radio Free Asia: Hundreds of Tibetans arrested for protesting dam project on Yangtze River
https://www.rfa.org/english/news/tibet/china-dam-protest-02222024183457.html
Reuters: China drafts plans for three more dams on Brahmaputra river
https://www.reuters.com/article/idUSKBN2AY02S/
The Guardian: ‘This is a crime’: Tibetans accuse China of destroying their culture
https://www.theguardian.com/world/2024/mar/24/tibetans-accuse-china-of-destroying-culture
International Campaign for Tibet: China proceeds with plans for mega-dam on Brahmaputra in Tibet
https://www.savetibet.org/china-proceeds-with-plans-for-mega-dam-on-brahmaputra-in-tibet/
Bitter Winter: Dam on the Drichu River: 1,000 Tibetans Protest to Save Their Monasteries
https://bitterwinter.org/dam-on-the-drichu-river-1000-tibetans-protest-to-save-their-monasteries/
Human Rights Watch: China: Mass Arrests of Tibetans Protesting Dam
https://www.hrw.org/news/2024/02/27/china-mass-arrests-tibetans-protesting-dam
Tibet Rights Collective: China's Mega Dam Project Threatens Ancient Tibetan Monasteries and Murals
https://tibetrights.org/chinas-mega-dam-project-threatens-ancient-tibetan-monasteries-and-mural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