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人：Lia ／ 責任編輯：Zaphyra
美國正處於一個重大的財政清算時刻。由前總統唐納・川普簽署、於2017年通過的《減稅與就業法案》（Tax Cuts and Jobs Act, TCJA），其大部分針對個人與「穿透式」企業（pass-through businesses）的條款，即將在年底到期。這項美國三十年來最全面的稅法改革，其永久性與臨時性條款的交錯設計，如今引發了一場關於其經濟遺產、財政可持續性以及未來稅收政策方向的激烈辯論。該法案最持久的變革，是將企業所得稅最高稅率從35%永久性地降至21%，使美國的企業稅率與其他七大工業國組織（G7）成員國的水平趨於一致。此舉旨在提升美國企業的國際競爭力並鼓勵國內投資。然而，根據哈佛大學經濟學教授加布里爾・霍多羅夫-賴克（Gabriel Chodorow-Reich）的共同研究，這一減稅措施的實際效果與其最初的政策承諾存在顯著差距。研究發現，企業稅率的降低確實對企業投資產生了「溫和的」正面效應，但由此帶來的經濟增長，遠不足以彌補因稅率下降而造成的巨額聯邦稅收損失。此外，白宮經濟顧問當初預測企業減稅將為每戶家庭平均帶來4000至9000美元的收入增長，但實證模型顯示，每位全職員工的實際年薪資增幅僅約750美元。這揭示了一項核心的政策權衡：有限的薪資與投資增長，是以巨大的財政收入缺口為代價的。
與永久性的企業減稅不同，TCJA中針對個人和絕大多數中小型企業的減稅措施，均被設計為臨時性條款，並將在2025年底自動失效。其中，最具爭議的條款之一是為「穿透式」企業設立的第199A條款。這類企業（包括獨資、合夥、S型公司等）的利潤直接「穿透」至所有者的個人所得稅申報中，因此無法從企業稅率下調中直接受益。第199A條款給予了這些企業主一項臨時性的、高達20%的合格業務收入稅收減免。儘管該條款被譽為能促進「主街」企業的增長，但經濟學家埃琳娜・帕特爾（Elena Patel）的研究指出，幾乎沒有證據表明這項減免措施顯著促進了投資或就業。其主要作用，實質上是為企業主提供了一次直接的減稅。由於穿透式企業的所有者通常是高收入人群，這項優惠的利益極大地、不成比例地集中在收入最高的1%群體手中，使其成為TCJA中最受詬病、被指責為加劇收入不平等的條款之一。若將此條款延長十年，預計將使聯邦收入減少近7000億美元。
在個人所得稅方面，TCJA全面降低了各級距的邊際稅率，但其分配效應同樣呈現出高度不均衡的特點。威廉士學院經濟學教授約翰・巴基亞（John Bakija）的分析澄清了這一複雜情況：從收入的「百分比」來看，收入最高的1%群體獲得的減稅額約為其收入的2%，而中產階級與低收入群體的減稅百分比較小，收入最低的20%群體減稅額僅為其收入的0.5%。然而，若從減稅的「絕對金額」來看，這種差距則被急劇放大，頂層1%與底層20%之間平均每年的減稅額差異超過6萬美元。這些臨時性個人減稅條款的全面延長，其代價極為高昂。根據國會預算辦公室（CBO）的估算，僅此一項在未來十年內就將耗費超過3.25兆美元，並額外增加超過4000億美元的國債利息。這筆龐大的財政開支，構成了當前華盛頓政治辯論的核心。共和黨方面主張將減稅永久化，並提議通過大規模削減政府支出來彌補財政缺口；而民主黨方面則警告，這種開支削減將不可避免地衝擊醫療保健等社會安全網計畫，實質上是讓中低收入群體為主要惠及富人的減稅政策買單。隨著2025年底的臨近，美國決策者正面臨一個艱難的抉擇：是允許稅法自動回歸至稅負更高的前TCJA時代，從而可能對經濟造成短期衝擊；還是以加劇長期國債負擔為代價，繼續維持現有的稅收結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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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a. Independent Media 台北報導
2017年《減稅與就業法案》（TCJA）的通過，被譽為自1986年以來美國稅法最深遠的一次變革。它不僅重塑了企業與個人的稅務負擔，也深刻地影響了聯邦政府的財政軌跡。如今，隨著2025年底的臨近，這項法案中諸多關鍵條款的「日落條款」即將生效，美國正被迫對這場大規模稅務實驗的成敗進行一次全面的評估。這不僅僅是一個法律條文的到期日，更是一個關鍵的政策十字路口，它迫使國家重新審視經濟增長、財政責任與收入分配之間的根本性權衡。
企業稅改：永久的遺產與備受爭議的回報
TCJA最核心且影響最為深遠的組成部分，是其對企業所得稅的永久性改革。法案將美國的聯邦企業最高稅率從35%大幅削減至21%。此舉的背後，有著深刻的國際競爭背景。在TCJA通過之前，美國的法定企業稅率在全球已開發經濟體中位居前列，這被認為是導致美國跨國企業將利潤和總部遷往海外（即「稅收倒置」現象）的主要原因之一。將稅率降至與歐洲和亞洲主要經濟體相當的水平，旨在增強美國作為商業投資目的地的吸引力。
該政策的理論基礎源於供給面經濟學：降低企業稅負，能增加企業的稅後利潤，從而激勵其擴大在美國本土的投資、提高生產力，最終將利益以更高薪資的形式傳遞給員工，並因整體經濟擴張而增加總稅收。然而，法案實施數年後的實證研究，描繪了一幅更為複雜且不那麼樂觀的圖景。哈佛大學經濟學家霍多羅夫-賴克及其合作者的研究，是該領域最為重要的學術評估之一。他們發現，企業稅的削減確實帶來了企業投資的「溫和」增長，但其規模遠不足以實現支持者所承諾的「自我融通」（pay for itself）。2018年和2019年，聯邦企業稅收入出現了大幅下降，形成的財政缺口遠大於新增投資所能帶來的稅收增量。
在對勞動者的影響方面，研究結果同樣與政策初衷存在差距。白宮曾預期減稅將為美國家庭帶來數千美元的年收入提升，但基於實際數據的經濟模型顯示，每位全職員工的平均年薪資增幅僅約750美元。這筆錢對個人而言並非無足輕重，但與其巨大的財政成本相比，其政策效率顯得極低。這項永久性的改革，雖然在一定程度上實現了與國際稅收體系接軌的目標，但其代價是聯邦財政收入的顯著減少，且其對投資和薪資的正面溢出效應，遠未達到預期。
穿透式企業的困境：第199A條款的爭議性影響
TCJA的一個顯著特點，是其對不同類型的企業給予了不同的待遇。在永久性降低C型公司（Corporations）稅率的同時，法案為數量龐大、構成美國商業主體的「穿透式」企業，設計了一項複雜且臨時性的稅收優惠，即第199A條款。穿透式企業，包括獨資企業、合夥企業、有限責任公司（LLCs）和S型公司，其利潤不在企業層面繳稅，而是直接「穿透」至企業所有者的個人所得稅表中，按個人稅率繳納。
為了在名義上維持C型公司與穿透式企業之間的稅負公平，第199A條款允許符合條件的穿透式企業主，對其「合格業務收入」享受20%的稅收減免。然而，該條款的設計極為複雜，充滿了各種限制和例外，但其最終的分配效應卻異常清晰。經濟學家埃琳娜・帕特爾的研究表明，這項旨在扶持「主街」小企業的減稅措施，其絕大部分利益最終流向了收入最高的群體。原因在於，穿透式企業的所有權結構本就高度集中於富裕階層，許多律師事務所、對沖基金和大型家族企業都採用此類組織形式。
研究發現，幾乎沒有證據表明199A條款顯著促進了這些企業的投資或就業增長。因此，這項條款—其設計初衷是為了在公司與「主街」企業之間維持平衡—最終的功能，與其說是一個廣泛增長的引擎，不如說是一個將稅收減免高效地輸送至美國社會最富裕階層的機制。隨著其即將到期，關於是否應該延長這項耗資巨大且分配效應極不平等的條款，已成為稅收政策辯論中最尖銳的焦點之一。
個人所得稅減免：廣泛但高度傾斜的稅收優惠
TCJA對個人所得稅體系的修改是全面性的，但與企業稅改不同，這些修改幾乎都是臨時性的。主要變革包括：降低了除最低和最高兩個級距外的所有個人所得稅邊際稅率；大幅提高了標準扣除額，簡化了部分家庭的報稅程序；但同時，也對州和地方稅（SALT）的扣除額設定了1萬美元的上限，這對高稅收州的居民產生了較大的負面影響。
對這些減稅措施的分配效應，存在著激烈的政治爭論。批評者認為這是一次專為富人設計的減稅，而支持者則堅稱所有收入階層都從中受益。經濟學家約翰・巴基亞的分析提供了更為細緻的視角。從相對值，即減稅額佔個人收入的百分比來看，所有收入群體均獲得了稅收減免。但這種減免的幅度是高度傾斜的：收入最高的1%家庭，其減稅額約為其總收入的2%；而收入處於中間20%的家庭，減稅額約為其收入的1.2%；收入墊底的20%家庭，減稅額僅為其收入的0.5%。
當從絕對金額的角度審視時，這種不平等變得更加觸目驚心。由於高收入者的收入基數極大，一個較小的減稅百分比也能轉化為巨額的美元節省。因此，頂層1%家庭平均每年獲得的減稅額，遠遠超過了中產階級和低收入家庭。這種設計，使得TCJA的個人減稅部分，雖然在形式上具有普遍性，但在實質上卻加劇了稅後收入的不平等。
萬億美元的問題：財政可持續性與政治僵局
隨著2025年底的臨近，所有這些臨時性的個人及穿透式企業減稅條款的未來，已成為一個迫在眉睫的萬億美元級別的財政問題。根據國會預算辦公室的測算，若將這些條款全數延長，未來十年將導致聯邦財政赤字增加超過4兆美元（包括利息成本）。
這一驚人的數字，構成了當前華盛頓政治對峙的背景。共和黨人普遍主張將TCJA的減稅措施永久化，他們認為任其到期將構成對絕大多數美國家庭的一次大規模增稅，可能拖累經濟增長。為了應對由此產生的財政缺口，他們提議削減政府開支。然而，民主黨人則強烈反對這一路徑，他們警告說，在現有的預算結構下，任何有意義的開支削減，都將不可避免地觸及為中低收入群體提供保障的社會安全網計畫，如醫療補助（Medicaid）和食品券（SNAP）。他們的主張是，應允許主要惠及富人的減稅條款到期，同時考慮為中產階級提供更具針對性的稅收減免。
TCJA是一項遺產複雜且充滿爭議的法律。它在企業稅方面實現了與國際接軌的目標，但代價是聯邦收入的顯著減少，且未能兌現其對投資和薪資的樂觀承諾。其臨時性條款雖然提供了廣泛的稅收減免，但其利益分配極不均衡，加劇了收入差距。2025年的到期日，迫使美國社會進行一次根本性的反思，決策者必須在短期經濟穩定、長期財政責任以及稅負公平分配這幾個相互衝突的目標之間，做出艱難的抉擇。這個決定，不僅將定義未來十年的美國財政政策，也將深刻影響國家的社會契約。
資料來源
Congressional Budget Office (CBO): The Budget and Economic Outlook: 2025 to 2035
https://www.cbo.gov/publication/59942
Tax Policy Center: The 2017 Tax Cuts and Jobs Act: A First Look
https://www.taxpolicycenter.org/publications/2017-tax-cuts-and-jobs-act-first-look
Committee for a Responsible Federal Budget: Budgeting for the Tax Cuts and Jobs Act
https://www.crfb.org/papers/budgeting-tax-cuts-and-jobs-act
Chodorow-Reich, G., et al. (2023). "The Macroeconomic Effects of the 2017 Tax Reform." American Economic Journal: Economic Policy.
https://www.aeaweb.org/articles?id=10.1257/pol.20210282
The Wall Street Journal: Trump’s Tax Cuts Are Set to Expire. What Will That Mean for You?
https://www.wsj.com/politics/policy/trump-tax-cuts-expire-2025-biden-05962885
The New York Times: A Guide to the Tax Cuts That Are Expiring
https://www.nytimes.com/2024/02/12/upshot/tax-cuts-expiring.html
Patel, E. (2022). "The Pass-Through Deduction: A Boon for the Rich." National Tax Journal.
https://www.ntanet.org/NTJ/75/4/ntj-v75n04p735-772-pass-through-deduction-boon.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