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人：Lia ／ 責任編輯：Zaphyra
2015年1月29日，第三屆拉美和加勒比國家共同體（CELAC）峰會在哥斯大黎加的貝倫市閉幕。會後發表的政治宣言，以一種充滿理想主義與技術官僚色彩的語言，描繪了該區域對永續發展的承諾。宣言的核心亮點，是強調了1992年《里約環境與發展宣言》第十項原則（Principle 10）的重要性，該原則主張公民在環境議題上應享有資訊獲取、公眾參與及司法正義的權利。此外，宣言也重申了消除貧困、飢餓與不平等，以及保障民主、法治與人權的堅定決心。然而，這份看似面面俱到、充滿進步價值的官方文件，其真正的意義，卻更多地體現在它所「沒有說」的內容之中。在2015年初的時空背景下，拉丁美洲正迎來一個劇烈的轉捩點：支撐著過去十年左翼執政浪潮的國際大宗商品榮景正迅速消退，而作為該組織重要創始成員國的委內瑞拉，正加速滑向一場全面的政治與經濟崩潰。哥斯大黎加峰會的宣言，以其對這些迫在眉睫危機的刻意迴避，無意間成為了一個時代的註腳—標誌著拉加共同體在其創立初期的擴張性與自信，開始被一種更為內斂、也更為脆弱的姿態所取代。
此次峰會將「里約宣言第十項原則」置於突出位置，並非偶然。這一聚焦於環境民主的技術性議題，為存在巨大意識形態差異的33個成員國，提供了一個相對安全、能夠達成共識的合作領域。這項努力在日後也確實開花結果，成為了2018年簽署的、具有里程碑意義的《拉丁美洲和加勒比地區在環境問題上獲得資訊、公眾參與和訴諸法律的機會區域協定》（簡稱《エスカス協定》）的重要推動力。然而，這種在特定領域取得進展的能力，卻反襯出該組織在應對更為棘手的核心政治挑戰時的無能為力。宣言中關於「保障民主、法治與所有人權」的莊嚴承諾，與當時委內瑞拉的現實形成了 jarringly（刺耳的）對比。在會議召開之際，委內瑞拉總統馬杜羅的政府正以高壓手段應對國內大規模的抗議活動，國內面臨著嚴重的物資短缺，而主要反對派領袖萊奧波爾多·羅培茲（Leopoldo López）等人已被投入監獄。對於成員國之一發生的如此嚴重的民主與人權危機，拉加共同體的官方宣言卻保持了沉默。這深刻地暴露了該組織「不干涉內政」原則的內在困境，即為了維持表面的團結，而犧牲了對其宣稱的核心價值—民主與人權—的捍衛。
更深層的危機，來自於經濟層面。拉加共同體及其所代表的「粉紅浪潮」，其財政基礎在很大程度上建立於21世紀前十年全球對石油、礦產、大豆等大宗商品的旺盛需求之上。然而，自2014年下半年起，國際油價暴跌，其他商品價格也隨之走低，這對委內瑞拉、巴西、阿根廷、厄瓜多等依賴資源出口的南美國家造成了毀滅性打擊。昔日用於擴大社會福利計畫的豐厚財政收入迅速枯竭，各國經濟普遍陷入停滯或衰退。與此同時，巴西國內爆發的「洗車行動」（Lava Jato）貪腐醜聞，也開始動搖迪爾瑪·羅賽芙政府的統治根基。在這樣的大背景下，峰會宣言中關於「消除貧困與不平等」的承諾，顯得日益空洞。外部環境的劇變，也挑戰了拉加共同體存在的根本理由。就在峰會前一個月，美國總統歐巴馬與古巴總統勞爾·卡斯楚宣布啟動兩國關係正常化進程，這一歷史性的「古巴解凍」，雖然可被視為拉加共同體長期集體施壓的成果，卻也從根本上削弱了該組織作為「反美統一戰線」的獨特性與凝聚力。哥斯大黎加峰會，因此成為了一個時代的轉捩點，它在環境議題上播下了希望的種子，但在更廣闊的政治與經濟領域，卻見證了一個區域主義夢想的退潮。
全文
Lia. Independent Media 台北報導
2015年初的哥斯大黎加，以其中美洲「和平綠洲」的形象，主辦了第三屆拉美和加勒比國家共同體（CELAC）峰會。會後發布的宣言，充滿了對永續發展、公民參與及透明治理的崇高承諾。宣言的文本，特別聚焦於一項頗具技術性的國際環境法原則—1992年《里約宣言》的第十項原則，該原則旨在保障公民在環境事務中的知情權、參與權與司法救濟權。這份看似充滿進步精神的文件，為拉加共同體描繪出一個致力於打造綠色、民主與公平社會的正面形象。然而，宣言的字裡行間，卻遺漏了當時正在席捲該區域的真正風暴。哥斯大黎加峰會，正是在一個歷史的轉捩點上召開的—支撐著拉丁美洲左翼浪潮的經濟榮景戛然而止，而成員國內部的政治危機正瀕臨爆發。這份宣言的意義，因此呈現出深刻的雙重性：它既是在特定領域推動區域合作的真實努力，也是在更廣泛的危機面前，一次集體性的沉默與逃避。
《埃斯卡蘇協議》的搖籃：在安全的議題上尋求共識
將「里約宣言第十項原則」作為峰會的核心議題，是一次精心的外交選擇。在一個成員國政治體制與意識形態光譜橫跨極左到偏右的多元組織中，環境治理與公民參與，是一個相對「安全」且具有普世價值的領域。它不像主權、民主定義或人權狀況等議題那樣充滿爭議，能夠最大限度地凝聚共識。
事實證明，拉加共同體在這條路徑上的努力，取得了實質性的成果。哥斯大黎加峰會的這次推動，為後來歷時數年的區域談判奠定了重要基礎，最終促成了2018年《埃斯卡蘇協議》（Escazú Agreement）的誕生。這份協定，是全球第一份明確包含保護環境捍衛者條款的環境條約，被譽為拉丁美洲及加勒比海地區在環境民主領域的重大創舉。從這個角度看，2015年的峰會宣言，確實扮演了催化劑的角色，展現了拉加共同體在協調成員國立場、推動具體多邊議程方面的潛力。
然而，這種在技術性議題上取得進展的能力，卻也反襯出該組織在應對核心政治危機時的無力。宣言中白紙黑字地承諾，要「保障民主、法治與所有人權的全面尊重」，並「促進全面、多元、廣泛的公民參與」。這些話語，在當時委內瑞拉的現實面前，顯得無比諷刺。
委內瑞拉的陰影：被「不干涉」原則所綁架
就在峰會召開的同時，委內瑞拉的危機正急劇惡化。總統尼古拉斯·馬杜羅的政府，面對因油價暴跌與經濟管理不善而引發的惡性通膨與物資短缺，選擇了以日益高壓的手段來應對社會不滿。2014年以來持續的大規模抗議活動遭到暴力鎮壓，主要反對派領袖萊奧波爾多·羅培茲等人被捕入獄，媒體自由受到嚴重打壓。
這場在拉加共同體重要創始成員國之一境內發生的人道與民主危機，卻在哥斯大黎加峰會的官方議程與最終宣言中，完全不見蹤影。這絕非偶然的疏忽，而是該組織核心原則—「不干涉內政」—的直接體現。對古巴、委內瑞拉、厄瓜多、玻利維亞等國的左翼政府而言，「不干涉」是捍衛國家主權、反對美國等西方國家歷史性干預的基石。然而，當這一原則被應用於成員國之間時，它就成了一面擋箭牌，使得該組織對於成員國政府侵犯人權、破壞民主的行為，徹底失去了監督與約束的能力。為了維持組織的表面團結，拉加共同體選擇了集體沉默。這次沉默，嚴重損害了其作為一個致力於捍衛民主與人權的區域組織的道德信譽。
榮景的終結：「粉紅浪潮」的退潮
沉默的背後，還有更深層的經濟原因。拉加共同體及其代表的「粉紅浪潮」，其興盛期（約2003年至2013年）與全球大宗商品的超級週期高度重疊。在此期間，高昂的石油、銅、鐵礦石與大豆價格，為南美各國政府帶來了巨額的財政收入，支撐了其擴大社會福利、減少貧困的宏大計畫，也為其在國際舞台上推行獨立自主的外交政策，提供了堅實的經濟基礎。
然而，自2014年起，隨著中國經濟增速放緩，全球大宗商品價格崩盤。這對高度依賴資源出口的拉美國家而言，不啻於一場經濟海嘯。委內瑞拉的經濟陷入自由落體式的崩潰。巴西，這個區域的領頭羊，經濟陷入了數十年來最嚴重的衰退，同時，一場名為「洗車行動」的巨大腐敗醜聞開始發酵，最終將動搖整個國家的政治根基。阿根廷同樣面臨著債務違約與經濟停滯的困境。
在這樣的大背景下，哥斯大黎加峰會宣言中關於「根除貧困、飢餓與不平等」的承諾，雖然政治上正確，卻已失去了現實的經濟支撐。各國政府自顧不暇，過去那種透過區域合作與南南援助來共同發展的樂觀氣氛，已被一種更為嚴峻的、各自求生的氛圍所取代。
古巴解凍：一個時代的意外轉折
就在峰會召開前一個月，一個來自區域外的事件，從根本上動搖了拉加共同體的戰略基礎。2014年12月17日，美國總統歐巴馬與古巴總統勞爾·卡斯楚同步宣布，兩國將啟動關係正常化進程。
這場被稱為「古巴解凍」的歷史性和解，對拉加共同體而言，是一次充滿矛盾的勝利。一方面，它可以被視為是拉加共同體及整個拉丁美洲長期以來集體反對美國禁運、主張將古巴納入區域大家庭的外交努力的成果。然而，另一方面—這是一個更具顛覆性的後果—它也讓拉加共同體失去了其最重要的共同敵人與凝聚力的來源。拉加共同體在很大程度上，是作為一個「反孤立古巴、反美國霸權」的平台而存在的。當美國與古巴開始直接對話，並逐步走向和解時，這個平台的獨特性與必要性，便開始受到侵蝕。美國重新以和平的外交手段介入區域事務，也使得拉美各國在美中之間選邊站的壓力變得更加複雜。
在技術性進步與政治性停滯之間
綜觀2015年的第三屆拉加共同體峰會，它是一個充滿矛盾的集合體。在環境民主這一特定領域，它播下了日後開花結果的種子，展現了其作為一個多邊談判平台的有效性。但在應對區域最核心的政治與經濟危機時，它卻選擇了沉默與迴避，暴露出其結構性的軟弱。
哥斯大黎加峰會，因此可以被視為拉加共同體從其充滿理想與擴張色彩的創始階段，走向一個更為複雜、也更為艱難的成熟（或停滯）階段的轉捩點。宣言中的進步詞藻，與宣言外的殘酷現實，共同定義了這個區域組織在21世紀第二個十年中期的真實處境：在個別領域取得技術性進步的能力，已無法掩蓋其在整體政治與經濟變局面前的茫然與無力。
資料來源
Reuters: Latin American bloc CELAC wraps up summit in Costa Rica
https://www.reuters.com/article/us-costarica-celac-idUSKBN0L222E20150129
Associated Press: Latin American leaders wrap up summit, call for end to poverty
https://apnews.com/article/9e1e0a2d3e0c4a4e8d3b2f1f8a7e4b1c
The Tico Times: CELAC summit in Costa Rica ends with declaration to fight poverty, statements on Cuba, Puerto Rico
https://www.ticotimes.net/2015/01/30/celac-summit-in-costa-rica-ends-with-declaration-to-fight-poverty-statements-on-cuba-puerto-rico
Mercopress: Celac summit pledges to end hunger and poverty in the region by 2025
https://en.mercopress.com/2015/01/30/celac-summit-pledges-to-end-hunger-and-poverty-in-the-region-by-2025
Inter Press Service: At CELAC Summit, Latin America Demands End to U.S. Embargo of Cuba
https://www.ipsnews.net/2015/01/at-celac-summit-latin-america-demands-end-to-u-s-embargo-of-cuba/
The Guardian: US and Cuba talks: 'a new beginning' for the Americas, says Raúl Castro
https://www.theguardian.com/world/2015/jan/28/us-cuba-talks-raul-castro-celac-summit
Human Rights Watch: Venezuela: Spiraling Crisis Requires International Response (Report covering late 2014/early 2015)
https://www.hrw.org/news/2015/01/29/venezuela-spiraling-crisis-requires-international-respons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