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人：Lia ／ 責任編輯：Zaphyra
2020年1月3日凌晨，一枚美軍MQ-9「收割者」無人機發射的地獄火飛彈，在巴格達國際機場的聯外道路上，精準命中伊朗伊斯蘭革命衛隊核心人物—聖城旅指揮官卡西姆．蘇萊曼尼（Qasem Soleimani）所搭乘的車隊。這起由時任美國總統川普親自授權的「斬首」行動，不僅是華盛頓對德黑蘭「極限施壓」政策的頂點，更瞬間將長達數十年的美伊代理人衝突，推向直接軍事對抗的懸崖邊緣。華盛頓方面宣稱，此次攻擊是為阻止一場由蘇萊曼尼策劃，針對美國外交及軍事人員的「迫在眉睫的攻擊」。然而，這次行動的決策邏輯、其合法性與可能引發的區域連鎖反應，皆為中東本已脆弱的權力平衡，投下了一枚高度不確定的震撼彈。
蘇萊曼尼不僅是一名軍事將領，更是伊朗過去二十年來，在中東地區「輸出革命」與建立代理人網絡的總設計師。他所領導的聖城旅，作為革命衛隊的境外行動與非正規作戰分支，並不直接投入大規模正規作戰，其核心軍事思想在於—透過訓練、資助與武裝區域內的非國家行為者（例如黎巴嫩真主黨、伊拉克什葉派民兵），建立一個以伊朗為中心的「抵抗軸心」。此一戰略使其能以相對低廉的成本，將力量投射至伊拉克、敘利亞、黎巴嫩乃至葉門，有效反制美國及其盟友的區域影響力，並將潛在的軍事衝突阻絕於伊朗本土之外。蘇萊曼尼的個人魅力、戰術才華以及他與各地代理人領袖建立的深厚私人關係，是這個龐大網絡得以高效運作的關鍵黏著劑。
此次攻擊的象徵性意義，幾乎與其戰略意義同等重要。蘇萊曼尼在伊朗國內及區域什葉派社群中，被塑造成一位近乎傳奇的「影子指揮官」與反美英雄，其個人形象與伊朗的國家威望及軍事實力深度綑綁。對華盛頓而言，移除這位核心人物，旨在癱瘓伊朗的代理人戰爭機器，並向德黑蘭傳達一種明確的嚇阻訊號：美國的軍事選項不存有任何禁區。然而，此舉同時也創造了一個巨大的權力真空。他的繼任者伊斯梅爾．卡尼（Esmail Ghaani）雖為其長期副手，卻缺乏蘇萊曼尼那種跨越國界與派系的個人威信。中東各地的代理人組織是否會因此失控、伊朗將以何種規模與形式展開報復，以及伊拉克是否會徹底淪為美伊角力的主戰場，皆是此次破曉攻擊後，擺在所有區域行為者面前的嚴峻課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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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a. Independent Media 台北報導
2020年1月3日，伊拉克首都巴格達的拂曉時分，天空尚未完全破曉，但一場即將改寫中東權力格局的軍事行動已然完成。在巴格達國際機場附近，美軍一架MQ-9「收割者」無人機在夜色的掩護下，鎖定了一列正在駛離機場的車隊。隨著飛彈的火光劃破夜空，伊朗伊斯蘭革命衛隊（IRGC）境外行動分支「聖城旅」（Quds Force）的指揮官—卡西姆．蘇萊曼尼少將，以及同行的伊拉克什葉派民兵組織「人民動員」（PMF）副指揮官阿布．馬赫迪．穆罕迪斯（Abu Mahdi al-Muhandis），當場身亡。
五角大廈隨後發布聲明，證實此次攻擊由總統川普下令執行，並將其定性為「果斷的防禦性行動」，旨在保護海外的美國人員。聲明指出，蘇萊曼尼正積極策劃攻擊美國駐伊拉克及該區域外交官與軍事人員的計畫，此次行動的目的即在於嚇阻伊朗未來的攻擊圖謀。白宮的官方敘事，將蘇萊曼尼描繪為一名雙手沾滿美國人鮮血的恐怖分子，並主張美軍過去數百名官兵在伊拉克的陣亡，皆與其直接相關。
然而，這次高度個人化的「斬首」行動，其背後的決策邏輯遠比官方聲明來得複雜。這不僅僅是對數日前美國駐巴格達大使館遭親伊朗民兵圍攻事件的直接回應，更是華盛頓對伊朗長達數十年代理人戰爭策略的一次釜底抽薪式的反擊。筆者分析，川普政府的意圖，是透過移除整個代理人網絡的「大腦」，使其陷入指揮癱瘓與內部權力鬥爭，從而削弱伊朗在中東地區的戰略影響力。這是一次將軍事行動的目標，從摧毀硬體設施轉向瓦解組織神經中樞的典範轉移。
聖城旅：伊朗的境外軍事思想與力量投射
要理解蘇萊曼尼之死所帶來的衝擊，必須先解構他所一手打造的聖城旅。成立於1980年代兩伊戰爭期間的聖城旅，其名稱中的「聖城」直指耶路撒冷，揭示了其成立的根本目標—輸出伊朗的什葉派伊斯蘭革命，並挑戰美國與以色列在中東的秩序。「輸出革命」並非傳統的領土擴張，而是一種透過意識形態、軍事顧問與非對稱作戰手段，扶植海外什葉派武裝力量，進而建立戰略縱深的國家安全思想。
蘇萊曼尼自1998年接掌聖城旅以來，將此一思想發揮至極致。他麾下的聖城旅本身並不具備大規模的野戰部隊編制，其成員多為精銳的軍事顧問、情報專家與特種作戰人員。他們的核心任務並非親赴前線作戰，而是「識別、招募、訓練、武裝並領導」在地的代理人武裝。從黎巴嫩的真主黨，到伊拉克戰爭後崛起的各大什葉派民兵，再到敘利యా內戰中支持阿薩德政府的各路武裝，乃至葉門的胡塞組織，蘇萊曼尼的足跡遍佈整個中東的衝突熱點。他如同棋手，在複雜的地緣政治棋盤上，巧妙地佈下了一顆顆能牽制對手的棋子。
其中，最令美軍忌憚的，莫過於聖城旅在伊拉克戰爭期間，向當地民兵組織提供的一種致命武器—爆炸成形穿甲彈（Explosively Formed Penetrator, EFP）。這種特製的路邊炸彈，能夠穿透美軍裝甲車輛的厚重裝甲，造成大量傷亡。五角大廈的數據顯示，自2003年至2011年，至少有608名美軍官兵死於伊朗支持的伊拉克民兵之手，而EFP正是主要的致死原因之一。這段血腥的記憶，構成了華盛頓軍方與情報界對蘇萊曼尼個人仇恨的基石，也成為此次斬首行動在道德與政治上的重要理據。
影子指揮官的殞落：一個時代的終結？
蘇萊曼尼的成功，不僅源於其卓越的軍事戰術與戰略規劃能力，更在於他深諳中東地區複雜的部落、教派與人際網絡。他能說流利的阿拉伯語，親自前往各個戰線與地方指揮官會面，建立起超越一般軍事聯盟的個人信任。這種「教父」般的角色，使他成為連結德黑蘭與各地代理人之間無可替代的紐帶。在伊朗國內，官方宣傳機器將他塑造成一位智勇雙全、生活簡樸、不畏強權的民族英雄，其聲望一度超越了許多檯面上的政治人物。
因此，他的死亡所造成的衝擊是雙重的。在戰略層面，伊朗失去了一位能夠整合區域內所有反美力量的總司令；在象徵層面，伊朗則失去了一面凝聚國族認同與什葉派自信的旗幟。在巴格達的攻擊現場，蘇萊曼尼的遺體據稱是透過他手上佩戴的一枚獨特戒指才得以辨認—這一細節，更為他的死亡增添了一層悲劇性的傳奇色彩。
伊朗最高領袖哈梅內伊在第一時間宣布，將任命聖城旅原副指揮官伊斯梅爾．卡尼接替蘇萊曼尼的職位。哈梅內伊形容卡尼是「革命衛隊最傑出的指揮官之一」，並強調聖城旅的戰略將「與其前任所奉行的完全一致」。然而，筆者認為，這種宣示性的接班更多是為了穩定軍心與國內民情。卡尼雖然資深，但他長期負責的是聖城旅在阿富汗、巴基斯坦等東部戰線的事務，對於蘇萊曼尼在中東核心地帶（伊拉克、敘利亞、黎巴嫩）所建立的複雜人脈網絡相對陌生。他缺乏蘇萊曼尼的個人魅力與跨國威望，未來如何有效整合與指揮那些桀驁不馴的代理人領袖，將是他面臨的第一道，也是最艱鉅的考驗。
一個由蘇萊曼尼個人魅力所維繫的帝國，在其核心崩塌後，其邊緣的離心力勢必會增強。這為美國及其盟友提供了潛在的戰略機遇，但同時也帶來了更大的不可預測性—一個失去統一指揮的代理人網絡，其行動可能變得更加混亂與激進。
餘波盪漾：失序的中東與大國的下一步
美國的這次行動，無疑是一場高風險的軍事賭注。它徹底打破了美伊之間長期以來「你打我的代理人，我打你的盟友」的非直接對抗模式。透過直接打擊伊朗國家機器的核心將領，華盛頓跨越了一條不成文的紅線。此舉雖在短期內展現了美國無可匹敵的軍事情報與精準打擊能力，但從長遠來看，卻可能將美國拖入一場更難以抽身的泥淖。
伊拉克政府的反應尤為關鍵。這次攻擊發生在伊拉克主權領土之上，死者中更包含伊拉克武裝部隊的正式指揮官。伊拉克看守總理阿卜杜勒-邁赫迪對此表示強烈譴責，稱其為「對伊拉克主權的公然侵犯」。巴格達如今被迫在兩個長期盟友—華盛頓與德黑蘭—之間做出艱難的選擇。伊拉克國會內部親伊朗的什葉派勢力，勢必將藉此推動立法，要求美軍全面撤出伊拉克。一旦美軍撤離，過去數年來在打擊「伊斯蘭國」行動中所取得的成果可能付之一炬，並為伊朗全面主導伊拉克政局，徹底鋪平道路。
而德黑蘭的報復，將是決定未來局勢走向的另一個關鍵變量。伊朗的選項眾多，從代理人對美軍基地發動騷擾性攻擊，到封鎖荷姆茲海峽的石油運輸線，甚至重啟核武研發計畫。一個過於軟弱的回應，將有損政權的威信；而一個過於激烈的回應，則可能引發美國更大規模的軍事打擊，導致一場雙方都難以承受的全面戰爭。可以預見，伊朗的報復將是經過精心計算的、非對稱的，旨在讓美國感到痛苦，同時又避免跨越引發戰爭的門檻。
—這場在巴格達凌晨發動的攻擊，終結了一位傳奇將領的生命，卻可能開啟了一個更加動盪與危險的時代—。蘇萊曼尼的幽靈，將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內，繼續縈繞在中東的地緣政治上空，時刻提醒著世人，一次外科手術式的打擊，往往無法根除深植於歷史、宗教與權力鬥爭中的複雜病灶。
資料來源
The Guardian: US kills Iran general Qassem Suleimani in strike ordered by Trump
https://www.theguardian.com/world/2020/jan/03/baghdad-airport-iraq-attack-deaths-iran-us-tensions
Associated Press: US kills Iran's most powerful general in Baghdad airstrike
https://apnews.com/article/ap-top-news-tehran-international-news-iraq-ali-khamenei-5597ff0f046a67805cc233d5933a53ed
Reuters: Trump says he ordered killing of Iranian commander to prevent a war
https://www.reuters.com/article/us-iraq-security-blast/iranian-commander-killed-by-u-s-force-in-iraq-irgc-idUSKBN1Z11K8
The New York Times: U.S. Strike in Iraq Kills Qassim Suleimani, Commander of Iranian Forces
https://www.nytimes.com/2020/01/02/world/middleeast/qassem-soleimani-iraq-iran-attack.html
BBC News: Qasem Soleimani: US kills top Iranian general in Baghdad air strike
https://www.bbc.com/news/world-middle-east-50979463
Al Jazeera: EsmaiI Qaani: New 'shadow commander' of Iran's Quds Force
https://www.aljazeera.com/features/2020/1/20/esmaii-qaani-new-shadow-commander-of-irans-quds-force
The Wall Street Journal: U.S. Strike Kills Key Iranian Commander Qassem Soleimani in Iraq
https://www.wsj.com/articles/u-s-strike-kills-key-iranian-commander-in-iraq-115780213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