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人：Lia ／ 責任編輯：Zaphyra
2020年7月8日，創立超過兩百年、堪稱美國歷史最悠久的服裝品牌Brooks Brothers，正式聲請第十一章破產保護。這家曾為四十位美國總統（包括亞伯拉罕・林肯）量裁製衣、並一手定義了20世紀美國男性職業著裝風貌的百年老店，最終未能在新冠疫情的衝擊與長期的社會變遷中幸存。其破產，不僅僅是一家企業的商業失敗，更被視為一個文化符號的式微，標誌著以西裝與領帶為代表的傳統正裝時代，正走向歷史的終點。Brooks Brothers的困境，其根源並非始於疫情，而是數十年來，一場由辦公室文化變革所引領的「休閒化」（Casualization）浪潮的必然結果。
自1818年於紐約創立以來，Brooks Brothers一直是美式風格的創新者與定義者。它在1896年率先推出了鈕扣領襯衫（button-down collared shirt），這項發明，後來成為了全球男性衣櫥中的經典單品。在二戰後的黃金時代，其剪裁舒適、線條自然的「灰色法蘭絨西裝」，更成為了美國中產階級專業人士的標準制服，塑造了一個時代的集體形象。然而，自1990年代起，隨著工作與生活界線的日益模糊，一股追求更舒適、更具功能性的著裝風潮，開始從矽谷的科技新貴階層，逐漸蔓延至整個企業界。以帽T、背心與法蘭絨襯衫為代表的休閒裝扮，逐漸取代了傳統的西裝革履，成為新一代權力精英的象徵。面對這股不可逆轉的潮流，Brooks Brothers的轉型之路，顯得異常艱難。在經歷了數次所有權變更後，公司雖曾試圖透過聘請Thom Browne、Zac Posen等前衛設計師，來為品牌注入新的活力，但這些舉措，卻使其陷入了兩難：既未能成功吸引到追求新潮的年輕消費者，又可能疏遠了其賴以生存的、品味保守的傳統客群。其品牌定位，在傳統與現代之間，逐漸變得模糊。根據統計，在2019年，Brooks Brothers在美國男裝市場的銷售份額已不足1%，遠遠落後於Nike、Adidas等運動休閒品牌。新冠疫情的爆發，成為壓垮這座古老大廈的最後一擊。遠距辦公的普及，讓專業服裝的需求瞬間蒸發，「視訊會議襯衫」（Zoom shirt）成為了辦公新常態的諷刺寫照。在被迫關閉大量門市、銷售額銳減的巨大壓力下，破產，成為了不可避免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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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a. Independent Media 台北報導
在一個國家的衣櫥裡，總有幾個品牌，其意義早已超越了布料與剪裁。它們的名字，與國家的歷史、權力的更迭，以及一個時代的集體精神緊密地交織在一起。在美國，Brooks Brothers便是這樣一個傳奇的存在。兩百年來，它不僅僅是銷售服裝，更是在定義一種屬於美國的、關乎體面、專業與雄心的男性形象。當亞伯拉罕・林肯在1865年的第二次總統就職典禮上，身著那件由Brooks Brothers為其量身定製的羊絨大衣時，這個品牌，便已深深地嵌入了美國的權力敘事之中。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見證了無數歷史風雲、為四十位美國總統提供過服務的「總統裁縫」，卻在2020年7月8日，走進了破產法庭。它的倒下，引發的並非惋惜，而是一種更為複雜的時代感慨。這不僅是一家百年老店的商業終結，更是一個文化符號的謝幕。它標誌著，那個由西裝與領帶所主導的、講究階級與儀式感的20世紀職場美學，正被一個更為多元、休閒與功能化的21世紀新秩序，徹底地改寫。
美式風格的奠基者：從鈕扣領襯衫到灰色法蘭絨西裝
Brooks Brothers的故事，始於1818年的紐約市。創始人亨利・S・布魯克斯（Henry Sands Brooks）所立下的「以最上等的材質，製作與銷售商品；為樂於支付此等價格的顧客，提供合理的利潤」的經營哲學，奠定了其高端品質的品牌基石。
在其漫長的歷史中，Brooks Brothers不僅是傳統的守護者，更是男裝領域重要的創新者。1896年，公司創始人的孫子，在觀看一場馬球比賽時，注意到選手們為了防止衣領在風中翻飛，而用鈕扣將其固定在襯衫上。他從中獲得靈感，推出了日後風靡全球的鈕扣領襯衫（button-down collared shirt）。這項看似微小的發明，完美地平衡了正裝的優雅與休閒的舒適，成為美式常春藤風格（Ivy League Style）的核心單品，並深刻地影響了此後一個世紀的男性時尚。
到了20世紀中葉，Brooks Brothers迎來了其文化影響力的巔峰。在二戰後經濟蓬勃發展的美國，其推出的「二號西裝」（Number Two suit），以其未加厚重墊肩的「自然肩線」（natural shoulder）設計，和略為寬鬆的剪裁，為當時的上班族，提供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舒適感。這套西裝，成為了那個時代專業人士的標準制服，從麥迪遜大道的廣告狂人，到中西部的普通銷售員，無不以其為傲。小說與電影《穿灰色法蘭絨西裝的男人》（The Man in the Gray Flannel Suit），更是將這一形象，深植於美國的文化記憶之中。
休閒化的浪潮：當矽谷的帽T取代了華爾街的條紋
然而，時代的風向，總在悄然轉變。到了20世紀末期，一股「休閒化」（Casualization）的浪潮，開始從美國西岸的矽谷，逐漸向東岸的傳統權力中心侵蝕。新一代的科技新貴，以其顛覆性的創新與巨大的財富，成為了新的時代偶像。而他們的著裝風格—T恤、帽T、牛仔褲與戶外背心也成為了一種新的權力符號。這種著裝，不僅僅是為了舒適，更是一種對傳統華爾街式、以權力階級與著裝規範為基礎的企業文化的刻意反叛。
這股浪潮，在21世紀變得愈發洶湧。辦公室與家庭的界線日益模糊，工作的定義，也從一個固定的物理空間，轉變為一種可以隨時隨地發生的狀態。在這樣的背景下，那套象徵著紀律與拘謹的西裝，顯得越來越不合時宜。男裝市場的重心，開始向功能性、舒適性與個人化表達偏移。運動休閒品牌，如Nike、Under Armour與Adidas，其銷售額開始超越傳統的正裝品牌，成為了男性消費者衣櫥中的新主角。根據統計，到了2019年，Brooks Brothers在美國男裝市場的銷售份額，已萎縮至不足1%。它逐漸失去了市場的中心地位，淪為一個僅在特定場合（如婚禮或面試），才會被想起的品牌。
艱難的轉身：在傳統與現代之間迷航
面對這股不可逆轉的時代潮流，Brooks Brothers並非沒有嘗試過轉型。自1988年起，公司經歷了數次所有權的變更，先後被英國的馬莎百貨（Marks and Spencer）與義大利商人克勞迪奧・德爾・維奇奧（Claudio Del Vecchio）收購。
在德爾・維奇奧的領導下，公司曾試圖透過與高端時尚界接軌，來為品牌注入新的活力。他聘請了當時在男裝界聲名鵲起的美國設計師湯姆・布朗（Thom Browne），推出了名為「Black Fleece」的高端設計師系列；其後，又邀請了知名女裝設計師扎克・珀森（Zac Posen），來執掌其女裝產品線的設計。這些合作，在時尚圈內，確實引發了一定的關注，並產出了一些備受讚譽的設計。
然而，這些努力，卻始終未能解決其根本性的困境。這些高端、設計感強烈的系列，雖然提升了品牌的時尚形象，但其高昂的價格與前衛的風格，卻與Brooks Brothers賴以生存的、品味相對保守、注重實用性的核心客群，產生了脫節。品牌陷入了一種尷尬的境地：既未能成功地吸引到足夠多的新一代年輕消費者，又可能因為風格的劇變，而疏遠了其最為忠誠的傳統顧客。在創新與守舊之間，Brooks Brothers始終未能找到一個清晰而有力的平衡點。
疫情的最後一擊：視訊會議襯衫的時代
2020年初，新冠疫情的爆發，成為了壓垮這座古老大廈的最後一擊。全球性的封鎖與遠距辦公的普及，在一夜之間，徹底蒸發了對專業服裝的需求。當人們的辦公場所，從摩天大樓的會議室，轉移到家中的書房時，西裝、領帶與皮鞋，便成為了衣櫃中多餘的存在。一個被戲稱為「視訊會議襯衫」（Zoom shirt）的新名詞，應運而生—人們在上半身穿著一件體面的襯衫，以應對鏡頭，而下半身，則可能只是舒適的運動褲。
這個略帶戲謔的詞彙，卻殘酷地道出了Brooks Brothers所面臨的絕境。其核心產品，在新的工作常態下，變得幾乎毫無用武之地。在被迫關閉了大量實體門市、銷售額銳減的巨大壓力下，這家已然負債累累的百年企業，終於走到了盡頭。
歷史遺產的未來之路
2020年8月，由品牌管理公司Authentic Brands Group與購物中心所有者Simon Property Group組成的合資企業，同意收購Brooks Brothers。這項交易，使得這個品牌，在歷經三十多年的海外輾轉後，有望重新回到美國公司的所有權之下。
然而，新的所有者，將面臨一個極具挑戰性的未來。他們必須回答一個根本性的問題：在一個西裝已不再是權力制服的時代，Brooks Brothers的價值究竟是什麼？一種可能的路徑，是將其重新定位為一個更為小眾的奢侈品牌，專注於其引以為傲的高品質與歷史傳承，服務於那些依然欣賞經典工藝的客戶。但這也意味著，其產品的價格將會更高，市場規模也將更小。另一種路徑，則是徹底的革新，嘗試在品牌的經典美學與當代消費者對舒適、功能性的需求之間，找到一種新的融合。
無論選擇哪條路，都將是一場艱難的旅程。Brooks Brothers的掙扎與求存，將不僅僅是一家企業的商業故事，它更將是觀察一個偉大的歷史遺產，如何在一個截然不同的新時代中，尋找自身定位與意義的珍貴樣本。
資料來源
The Wall Street Journal: Brooks Brothers, the ‘President’s Clothier,’ Files for Bankruptcy
https://www.wsj.com/video/series/wsj-explains/how-brooks-brothers-the-presidents-clothier-went-from-the-top-of-mens-wear-to-bankruptcy/0DE5B9B0-1D1A-4836-8E30-24B3B04A27A7
The New York Times: Brooks Brothers, Made-in-America Icon, Files for Bankruptcy
https://www.nytimes.com/2020/07/08/business/brooks-brothers-bankruptcy.html
Reuters: Brooks Brothers files for bankruptcy as coronavirus sinks suits
https://www.reuters.com/article/us-brooksbrothers-bankruptcy-idUSKBN2491S7
The Associated Press: Brooks Brothers, 'Made in America' since 1818, files for bankruptcy
https://apnews.com/article/880a9c869502b6fa6202476b7384a514
Financial Times: Brooks Brothers files for bankruptcy
https://www.ft.com/content/1ba75f4d-f3c9-4a94-81e8-71e84a9e3498
Business of Fashion: What Brooks Brothers’ Bankruptcy Says About the Future of Menswear
https://www.businessoffashion.com/articles/retail/what-brooks-brothers-bankruptcy-says-about-the-future-of-menswear/
The Guardian: Brooks Brothers, oldest US retailer, files for bankruptcy
https://www.theguardian.com/business/2020/jul/08/brooks-brothers-bankruptcy-retai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