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人：Lia ／ 責任編輯：Zaphyra
2020年4月22日，在新冠疫情全球大流行的背景下，一部名為《虎王》（Tiger King）的紀錄片，以其充滿奇異人物與戲劇性衝突的內容，俘獲了全球數以千萬計居家隔離的觀眾。然而，在這場文化現象的喧囂背後，一個更為嚴肅且長期被忽視的議題浮上水面：美國境內圈養老虎的驚人數量，及其背後交織著商業利益、法律漏洞與公共安全的複雜網絡。數據顯示，當時美國圈養老虎的數量估計在五千至一萬五千隻之間，遠超過全球野生老虎約三千五百隻的總和。這些老虎絕大多數並非生活在正規的動物園，而是由私人所擁有，其具體數量與所在地點，至今仍是一片缺乏清晰紀錄的灰色地帶。
此一亂象的根源，並非來自於國際走私，而是美國本土長達數十年的繁殖與交易循環。其核心驅動力，是一種被稱為「幼虎撫玩」（cub petting）的商業模式。許多所謂的「路邊動物園」（roadside zoos）透過不斷繁殖老虎，向公眾提供與幼虎親密接觸的付費體驗。由於美國農業部（USDA）的指導方針，建議此類互動僅限於八至十二週大的幼虎，這極短的「黃金窗口」迫使業者必須維持一條持續不斷的幼虎供應鏈。一隻幼虎在其短暫的展演生涯中，據估計可為業者帶來高達一百萬美元的收入。
這種以商業為導向的無差別繁殖，導致了嚴重的基因混雜問題。據信，美國圈養老虎中高達95%為所謂的「通用老虎」（generic tigers），即不同亞種之間雜交的後代，已不具備任何野生族群的保育價值。其中，最臭名昭彰的例子便是白虎，牠並非獨立亞種，而是透過高度近親繁殖才能穩定出現的基因缺陷產物，常伴隨有腎衰竭、失明與臉部畸形等嚴重健康問題。
更為關鍵的是，一項長達十八年的法律漏洞，極大地助長了此類「通用老虎」的擴散。根據美國的《瀕危物種法案》（Endangered Species Act），瀕危動物的跨州銷售與運輸需要獲得聯邦魚類及野生動物管理局（FWS）的許可。然而，FWS在1998年以「通用老虎」缺乏保育價值為由，取消了對其的許可要求。這一豁免，為業者們大開方便之門，使他們能將那些年紀稍長、不再適合撫玩的幼虎，以數百美元甚至免費的價格，輕易地出售給私人買家。儘管此漏洞已於2016年被修補，但在此期間，數以千計的老虎早已流入全美各地，消失在一個由各州寬嚴不一的法規所構成的監管黑洞之中。這不僅對動物本身構成了巨大的福利風險，更如2011年俄亥俄州贊斯維爾（Zanesville）的慘劇所警示的，對公共安全造成了直接且致命的威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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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a. Independent Media 台北報導
2020年的春天，當世界因一場突如其來的疫情而陷入靜默，一部紀錄片以其狂野、荒誕的姿態，闖入了全球數千萬個家庭的客廳。Netflix的《虎王》不僅僅是一部電視劇，它成為了一個全球性的文化事件，將美國一個隱秘的次文化—私人圈養大型貓科動物的奇異世界，以一種不加修飾的方式，暴露在公眾的視野之下。然而，當觀眾們沉浸於劇中人物的恩怨情仇時，一個更為 disturbing 的現實卻被輕輕帶過：螢幕之外，一個由法律漏洞、商業剝削與公共安全隱患所構成的龐大網絡，早已在美國的土地上，運作了數十年之久。
這部紀錄片，像一扇無意中被推開的窗，讓我們得以一窺一個巨大且令人不安的悖論。
數字的悖論：美國境內的「老虎王國」
在探討任何政策問題之前，冰冷的數字往往能提供最直觀的輪廓。根據世界自然基金會（WWF）等保育組織的統計，全球生活在野外的老虎，歷經數十年的盜獵與棲地喪失，如今僅剩下約三千九百隻。然而，在美國境內，由私人圈養的老虎數量，據各方估計，卻高達五千至一萬五千隻。這意味著，在美國的後院、私人莊園與所謂的動物園裡，作為寵物或展演工具的老虎，比全世界所有在叢林、草原上自由奔跑的同類，還要多得多。
更令人憂心的是，這龐大的圈養族群，絕大多數並不存在於受到美國動物園與水族館協會（AZA）認證、致力於物種保育與科學研究的正規動物園。相反地，牠們散落在成百上千個私人飼主與「路邊動物園」（roadside zoos）手中。由於缺乏一套全國性的、強制性的註冊與追蹤體系，沒有任何一個政府機構能夠準確地回答：美國究竟有多少隻老虎？牠們在哪裡？以及牠們的健康與生活狀況如何？這是一個巨大的監管黑洞。
幼虎的凝視：展演經濟的殘酷循環
這個龐大的圈養老虎帝國，其源頭並非國際走私，而是植根於本土一個利潤豐厚且運作多年的商業模式—「幼虎撫玩」（cub petting）。在全美各地的許多私人動物園，遊客只需支付一筆費用，便能獲得與僅有數週大的虎寶寶親密互動的機會，包括撫摸、擁抱與合影。這種體驗對遊客充滿吸引力，對業者而言則是巨大的商機。
美國農業部（USDA）雖然對此類活動進行監管，但其規定本身，卻無意中助長了一個殘酷的繁殖循環。根據其指導方針，為安全起見，建議用於公眾互動的幼虎年齡應在八至十二週之間。這短短一個月的「可利用窗口」，意味著幼虎一旦長大，便會迅速失去其商業價值。為了維持源源不絕的收入，業者唯一的選擇，便是讓母虎以非自然的頻率，近乎不停歇地懷孕、生產。
這種以盈利為唯一目的的「速度繁殖」，徹底背離了任何科學的保育原則。它導致了不同老虎亞種之間的胡亂雜交，其產物，是被保育界稱為「通用老虎」（generic tigers）的基因混合體。據估計，美國圈養老虎中高達95%屬於此類，牠們的基因庫已與任何野生族群無關，對物種的存續不具備任何正面意義。其中，最廣為人知卻也最具悲劇性的例子，便是通體雪白的白虎。白虎並非一個獨立的亞種，而是孟加拉虎的一種罕見基因變異。為了在圈養環境中穩定地繁殖出白虎，業者必須採取極端且有害的近親繁殖手段。這導致了白虎普遍伴隨著一系列嚴重的遺傳疾病，包括斜視、失明、腎功能衰竭與面部畸形。牠們的存在，本身就是對自然法則的扭曲，是對動物福利的漠視。
1998年的法律漏洞：政策的災難性後果
如果說商業貪婪是催生這個畸形產業的燃料，那麼，一個長達十八年的聯邦法律漏洞，便是那點燃烈火的火星。
老虎在美國受到最高級別的法律保護—《瀕危物種法案》（Endangered Species Act, ESA）。該法案嚴格禁止任何瀕危物種的跨州商業交易與運輸，除非申請者能向聯邦魚類及野生動物管理局（FWS）證明，其行為有助於該物種在野外的存續，並依此獲得許可。
然而在1998年，FWS做出了一項看似符合邏輯，實則帶來災難性後果的政策修訂。該機構認為，既然「通用老虎」是基因混雜的產物，不具備任何保育價值，那麼，對其進行跨州銷售與運輸，也就不需要再申請那套繁瑣的許可。這個豁免條款，無疑為幼虎繁殖業者打開了潘普多拉的盒子。那些剛超過十二週齡、不再能為他們賺錢的幼虎，一夜之間從燙手的負資產，變成了可以輕易脫手的商品。在接下來的十八年裡，成千上萬隻「通用老虎」幼崽，以數百美元的低廉價格，甚至免費贈送的方式，被合法地販售到全國各地，流入私人買家手中。
儘管國會在各方壓力下，最終於2016年關閉了這個漏洞，但傷害早已造成。數以千計的頂級掠食者，已經消失在那個由各州寬嚴不一的法規所構成的巨大迷宮之中。
贊斯維爾的警鐘與立法的回應
2011年10月，俄亥俄州贊斯維爾（Zanesville）小鎮的寧靜，被一則驚悚的消息劃破。一名私人動物收藏家在自殺前，打開了他所有動物的籠子，將包括十八隻孟加拉虎、十七隻獅子、八隻熊在內的數十隻猛獸，釋放到社區之中。當地執法部門在別無選擇的情況下，為了保護居民安全，被迫對這些動物展開了一場血腥的圍剿。
贊斯維爾的悲劇，以最極端的方式，揭示了私人持有大型貓科動物對公共安全的潛在威脅。它證明，無論飼主如何聲稱自己了解並愛護這些動物，意外與人為的失控，都可能在瞬間引發致命的後果。這起事件，極大地推動了聯邦層面的立法進程。
在《虎王》播出之時，國會內正對《大型貓科動物公共安全法案》（The Big Cat Public Safety Act）進行辯論。該法案的核心訴求有二：第一，在全國範圍內，禁止私人持有獅、虎、豹等大型貓科動物作為寵物；第二，全面禁止公眾與大型貓科動物幼崽的直接接觸，從根源上斬斷「幼虎撫玩」的商業鏈條。
這項法案歷經多年的倡議與辯論，最終在各界的不懈努力下，於2022年12月由拜登總統簽署成為正式法律。這標誌著美國在監管圈養野生動物問題上，邁出了遲來但至關重要的一步。它雖然無法完全解決現存數千隻私人老虎的安置問題，但卻為未來劃下了一道明確的紅線。
《虎王》的熱潮終將退去，但它所引發的關於動物福利、公共安全與政策監管的討論，其價值卻是長遠的。這不僅僅是一個關於老虎的故事，它更是一個關於人類如何看待、利用並最終選擇如何與地球上其他強大生命共存的故事。
資料來源
The Wall Street Journal: Why the U.S. Has So Many Tigers in Captivity
https://www.wsj.com/video/series/wsj-explains/why-the-us-has-so-many-tigers-in-captivity/53920A3C-A685-442B-833A-1B8423605342
World Wildlife Fund (WWF): How many tigers are there in the world?
https://www.worldwildlife.org/stories/how-many-tigers-are-in-the-world
National Geographic: More tigers in American backyards than in the wild. New bill could change that.
https://www.nationalgeographic.com/animals/article/more-tigers-in-american-backyards-than-in-the-wild-new-bill-could-change-that
U.S. Fish & Wildlife Service (FWS): Endangered Species Act
https://www.fws.gov/law/endangered-species-act
Congress.gov: H.R.263 - Big Cat Public Safety Act
https://www.congress.gov/bill/117th-congress/house-bill/263
The Humane Society of the United States: Big Cat Public Safety Act becomes law, slams door on cub petting and private ownership
https://www.humanesociety.org/news/big-cat-public-safety-act-becomes-law-slams-door-cub-petting-and-private-ownership
Associated Press (AP): ‘Tiger King’ bill to ban private big cat ownership passes
https://apnews.com/article/biden-science-congress-big-cats-02f5e2704f0d367e008b68832a8497d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