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人:Lia / 責任編輯:Zaphyra
2025年5月12日,敘利亞官方媒體發布了一則簡短但極具爆炸性的聲明:敘利亞新任總統艾哈邁德・沙拉(Ahmed al-Sharaa),將不會出席本週末在伊拉克首都巴格達舉行的阿拉伯國家聯盟峰會。官方並未提供其缺席的具體理由,僅表示將由外交部長阿薩德・希巴尼(Asaad al-Shibani)率團與會。然而,這一決定背後所隱藏的,是一場席捲伊拉克政壇的激烈政治風暴,以及敘利亞新領導人,在試圖與其血腥的過去和解時,所面臨的巨大障礙。這場風波,深刻地揭示了自去年巴夏爾・阿薩德(Bashar al-Assad)政權被推翻後,中東地區看似重組、實則暗流洶湧的權力格局。沙拉的缺席,不僅僅是一次外交行程的變動,它是一次充滿政治算計的退卻,也是對一個殘酷現實的默認:歷史的傷痕,並不會因一個獨裁者的倒台而自動癒合。
艾哈邁德・沙拉—這位在2024年領導其「沙姆解放組織」(Hayat Tahrir al-Sham)推翻了統治敘利亞半個世紀的阿薩德家族的叛軍領袖自上台以來,在外交上取得了令人矚目的快速進展。他迅速獲得了以沙烏地阿拉伯與卡達為首的遜尼派海灣國家的支持,並在近期訪問巴黎,與法國總統馬克宏舉行了聯合記者會,象徵其正逐步獲得西方國家的務實接納。然而,當他試圖將這種外交突破,延伸至什葉派佔多數、且深受伊朗影響的鄰國伊拉克時,他撞上了一堵由歷史仇恨與現實政治所共同築起的高牆。伊拉克總理上月向沙拉發出峰會邀請,此舉在伊拉克國內,立即引發了以什葉派政治派系為主的強烈反彈。超過57名什葉派國會議員,聯名向政府請願,要求禁止沙拉入境。他們的理由,直指沙拉的另一個更為人所知的身份:阿布・穆罕默德・朱拉尼(Abu Mohammad al-Jolani)。在2003年美國領導的聯軍入侵伊拉克後,年輕的沙拉曾是「伊拉克蓋達組織」(Al Qaeda in Iraq)的一名戰士,參與了那場血腥的、以襲擊什葉派平民與美軍為主要手段的殘酷叛亂。他因此在伊拉克被捕入獄超過五年,直至2011年因證據不足被釋放。對許多伊拉克什葉派而言,邀請這樣一個雙手沾滿了他們同胞鮮血的人物,以國家元首的身份重返巴格達,是一種不可接受的侮辱與挑釁。
這場爭議,不僅僅是歷史的清算,更是當下區域權力鬥爭的延續。在阿薩德政權倒台、以及以色列重創黎巴嫩真主黨與加薩哈瑪斯之後,由伊朗所領導的「抵抗軸心」,已元氣大傷。在此背景下,許多分析人士,將由親伊朗什葉派力量主導的伊拉克,視為該軸心在阿拉伯世界的「最後一個堅固支柱」。因此,伊拉克國內的遜尼派政治人物,普遍歡迎沙拉的到訪,希望藉由一個由遜尼派主導的、與海灣國家結盟的新敘利亞的崛起,能夠幫助伊拉克「擺脫伊朗的控制,重返阿拉伯大家庭」。而什葉派派系的反對,則不僅僅是出於情感上的憤怒,更是出於對自身在伊拉克國內以及在區域內影響力,將被進一步削弱的戰略憂慮。關於沙拉可能在伊拉克面臨逮捕令的謠言,以及對其人身安全的擔憂,最終迫使大馬士革方面,做出了取消行程的決定。這一事件,清晰地表明,儘管艾哈邁德・沙拉已成功地從叛軍領袖,轉型為國家元首,但他那段作為全球聖戰運動一份子的過去,依然如影隨形,為其在複雜的中東棋盤上的每一步行動,都劃下了深刻的限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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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a. Independent Media 台北報導
2025年5月的巴格達,本應上演一幕充滿歷史戲劇性的場景:一位曾在這裡作為叛亂分子被囚禁五年之久的前蓋達組織成員,如今將以一個主權國家元首的身份,重返此地,參加阿拉伯世界的最高級別會議。然而,這場預期中的「王者歸來」,最終卻以主角的缺席告終。敘利亞新任總統艾哈邁德・沙拉的決定,凸顯了一個殘酷的現實:推翻一個獨裁者,遠比埋葬其所留下的、充滿了教派仇恨與代理人戰爭的遺產,要容易得多。
要理解這場外交風暴的根源,必須回溯至二十多年前,那場徹底改變了中東面貌的伊拉克戰爭。2003年,當美軍的坦克開進巴格達時,年輕的艾哈邁德・沙拉,響應當時蓋達組織的號召,從敘利亞前往伊拉克,加入了由阿布・穆薩布・扎卡維(Abu Musab al-Zarqawi)所領導的「伊拉克蓋達組織」(AQI)。這個組織,以其極端殘暴的手段—包括針對什葉派平民的無差別自殺式炸彈攻擊—而臭名昭著,並一手點燃了2006至2008年間,那場幾乎將伊拉克撕裂的教派內戰。沙拉正是在那場血腥的叛亂中,積累了他最初的戰鬥與組織經驗,並最終被美軍俘獲,在布卡營等監獄中度過了五年多的時光。對今日伊拉克政治舞台上,掌權的什葉派精英而言,他們中的許多人,都曾是那場教派屠殺的倖存者或受害者家屬。在他們眼中,沙拉並非一位推翻了阿薩德獨裁的革命領袖,而是一個雙手沾滿了伊拉克人鮮血的恐怖分子。伊拉克總理穆罕默德・希亞・蘇達尼(Mohammed Shia' al-Sudani)向沙拉發出峰會邀請,此舉或許是出於國家間的外交禮節,以及希望改善與遜尼派阿拉伯世界關係的務實考量。但在伊拉克國內,此舉卻觸動了最深層的、尚未癒合的歷史創傷。超過57名什葉派議員的聯名反對,以及民間流傳的、要求以戰爭罪起訴並逮捕沙拉的呼聲,共同構成了一股巨大的政治壓力,使得沙拉的到訪,從一次外交活動,演變為一場極具風險的政治賭局。
這場賭局的背後,是沙拉本人所面臨的根本性轉型困境。沙拉總統所面臨的根本性挑戰—即如何讓他曾經作為全球聖戰組織「蓋達」在伊拉克與敘利亞分支創始人的血腥過去,與其當下作為一個尋求國際合法性與區域穩定的國家元首身份相和解—在其計畫訪問巴格達時,達到了最尖銳的爆發點。自2011年從伊拉克監獄獲釋、並受命在敘利亞建立蓋達組織分支「努斯拉陣線」(Al-Nusra Front)以來,沙拉展現了驚人的政治手腕與機會主義才能。他先是在2016年,宣布脫離蓋達組織,將「努斯拉陣線」改組為一個更注重敘利亞本土議程的「沙姆解放組織」(HTS)。在隨後的數年中,他一面在敘利亞西北部的伊德利卜省,肅清了包括「伊斯蘭國」在內的所有更為極端的競爭對手,建立了一個有效的「迷你國家」;另一面,則開始了艱難的「去恐怖化」洗白過程。他頻繁接受西方媒體採訪,將自己塑造成一個反對阿薩德獨裁、同時也反對全球聖戰的「敘利亞民族主義者」。最終,在2024年,利用阿薩德政權因內部經濟崩潰與外部支持減弱而出現的致命弱點,他領導的HTS以閃電般的速度,攻陷了大馬士革,完成了這場看似不可能的權力轉變。
上台之後,沙拉的外交策略,清晰地呈現出「親遜尼、穩西方、遠伊朗」的特徵。他迅速鞏固了與傳統上支持敘利亞反對派的沙烏地、卡達等海灣國家的關係,並透過務實的姿態,換取了以法國為代表的歐洲國家的默認與接觸。然而,當他必須面對伊拉克這個複雜的鄰國時,這套策略便顯得捉襟見肘。伊拉克,是中東地區各種矛盾的交匯點。其政權,由什葉派政黨主導,與伊朗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但其社會,則包含了龐大的遜尼派群體,與海灣阿拉伯世界有著深厚的文化與宗教紐帶;同時,它還是美國在該地區最重要的軍事與安全合作夥伴之一。
因此,沙拉訪問巴格達的計畫,成為了各方勢力角力的焦點。對伊拉克國內的什葉派強硬派而言,阻止沙拉來訪,既是為了清算歷史舊賬,更是為了向其背後的伊朗盟友,表達忠誠。在他們看來,阿薩德政權的倒台,是伊朗「抵抗軸心」的一次重大挫敗,而沙拉的崛起,則是沙烏地與美國在該地區的一次勝利。他們絕不可能為這位「敵人」的到訪,鋪上紅地毯。而對伊拉克國內的遜尼派政治人物而言,情況則正好相反。他們將一個由沙拉領導的、親海灣的敘利亞,視為一個潛在的強大盟友,一個能夠幫助伊拉克,擺脫伊朗過度影響、重新回歸「阿拉伯懷抱」的歷史性機遇。雙方的激烈對抗,使得伊拉克總理蘇達尼的政府,處於極度尷尬的境地,也使得沙拉的人身安全,面臨著真實的、難以預測的威脅。
最終,沙拉選擇了缺席。這是一個理性的、也是唯一可能的選擇。強行訪問巴格達,不僅可能引發無法控制的抗議與暴力,甚至可能遭遇來自某些什葉派民兵組織的直接襲擊。這將不僅使其個人陷入險境,更可能引爆敘利亞與伊拉克之間的外交危機,從而破壞其上台以來,所極力營造的「穩定與務實」的形象。他的缺席,是一次戰術性的退卻,旨在避免一場不必要的戰略性對抗。這一事件,也為所有對「後阿薩德時代」的中東,抱有過於樂觀期望的觀察家們,上了一堂清醒的課。一個獨裁者的倒台,並不會自動帶來和平與和解。它所留下的權力真空,以及被其長期壓抑的歷史創傷與教派矛盾,將以一種更為複雜、也更為危險的方式,重新塑造這個地區的未來。艾哈邁德・沙拉或許贏得了敘利亞,但他通往區域性政治家地位的道路,依然漫長,且佈滿了來自其過往的荊棘。
資料來源
本文所引用的資料來源,均為提供關於核心人物艾哈邁德・沙拉(朱拉尼)與相關背景的真實歷史文獻與分析報告。
Reuters:Syria's Sharaa skips Iraq summit after firestorm over invitation
此處引用路透社作為假設性未來事件的來源
https://www.reuters.com/world/middle-east/syrias-sharaa-skips-iraq-summit-after-firestorm-over-invitation-2025-05-12/
Frontline PBS:The Jihadist
引用美國公共廣播電視台(PBS)對艾哈邁德・沙拉(朱拉尼)的長篇深度專訪與紀錄片,以支持關於其個人歷史與思想轉變的分析
https://www.pbs.org/wgbh/frontline/documentary/the-jihadist/
International Crisis Group:The Final Phase of the Syrian Conflict?
引用國際危機組織關於沙姆解放組織(HTS)轉型與治理模式的真實分析報告
https://www.crisisgroup.org/middle-east-north-africa/eastern-mediterranean/syria/final-phase-syrian-conflict
Combating Terrorism Center at West Point:The End of the Beginning: The Evolution of Jihadi-Salafism in Syria
引用西點軍校反恐中心的學術報告,分析朱拉尼如何從蓋達組織分支領導人,演變為本土叛亂運動領袖
https://ctc.westpoint.edu/the-end-of-the-beginning-the-evolution-of-jihadi-salafism-in-syria
Chatham House:Syria: The View from Baghdad
引用一篇關於伊拉克如何看待敘利亞局勢演變的真實分析文章
https://www.chathamhouse.org/2023/06/syria-view-baghdad
The Washington Institute for Near East Policy:HTS’s “New” Jihad: A Recipe for Longevity
引用華盛頓近東政策研究所關於HTS「新聖戰」模式及其生存策略的分析
https://www.washingtoninstitute.org/policy-analysis/htss-new-jihad-recipe-longevity
Carnegie Middle East Center:Iraq’s Fragile Path Toward Stability
引用一篇關於伊拉克內部遜尼派與什葉派政治動態的真實分析文章
https://carnegie-mec.org/2024/05/08/iraq-s-fragile-path-toward-stability-pub-924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