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人：Lia ／ 責任編輯：Zaphyra
2018年4月15日，在沙烏地阿拉伯達蘭舉行的阿拉伯國家聯盟（Arab League）峰會上，一項極具深遠意義、卻在當時幾乎被敘利亞與葉門戰火的喧囂所完全掩蓋的決議，獲得了與會阿拉伯國家領導人的一致通過。這就是由世界衛生組織（WHO）東地中海區域辦事處與環境衛生行動中心（CEHA）所共同起草的《阿拉伯健康與環境戰略及其戰略行動指南（2017-2030）》。這份長達十三年的綱領性文件，是阿拉伯世界首次在區域層面上，系統性地承認並試圖應對一場長期被忽視、卻已造成毀滅性後果的「無聲戰爭」—即由環境惡化所引發的公共衛生危機。根據世界衛生組織的估算，在阿拉伯地區，環境退化每年導致超過62萬人過早死亡，並造成2400萬個「失能調整生命年」（DALYs）的巨大損失。這意味著，該地區總死亡人數中，有高達23%可歸因於環境風險因素，而在五歲以下兒童中，這一比例更是攀升至驚人的26%。這些冰冷的數字背後，是因飲用受污染水源而罹患霍亂的兒童，是因呼吸著充滿懸浮微粒的空氣而罹患呼吸道疾病的城市居民，也是因氣候變遷導致農地沙化而陷入營養不良的農民。此次峰會通過的戰略，正是對這場「隱形殺戮」的正式宣戰。
該戰略綱要，精準地勾勒出這場戰爭的九大主要戰線，涵蓋了從基礎民生到宏觀可持續發展的每一個層面。首當其衝的，是「水、環境衛生與健康」，這直接觸及了作為全球最乾旱地區的阿拉伯世界，其生存的根本命脈。其次是「空氣污染」、「食品安全」、「化學品安全」與「廢棄物管理」，這五個議題共同指向了快速、但往往是無序的工業化與城市化，所帶來的嚴重後果。報告將「環境衛生應急管理」、「氣候變遷與健康」、「可持續發展與健康」以及「職業健康與安全」，也一併納入戰略框架，顯示其制定者認識到，環境衛生問題早已超越了傳統的公共衛生範疇，而是一個與國家安全、經濟發展模式及社會公平，緊密相連的綜合性挑戰。為了應對這場多面向的危機，該戰略提出了一套由多個機構協作的治理模式。各國的衛生部與環境部，將被賦予核心的督導與協調角色，與其他相關部門建立夥伴關係，共同推動預防性與修正性干預措施。阿拉伯聯盟、世界衛生組織及聯合國環境規劃署（UNEP），則將為各國的執行工作，提供必要的技術支持。
然而，這份在達蘭峰會上獲得一致通過的宏偉藍圖，從誕生的那一刻起，就面臨著一個巨大而殘酷的悖論。2018年的阿拉伯世界，正處於自鄂圖曼帝國解體以來，最為動盪與分裂的時期。峰會議程上無法迴避的議題—敘利亞內戰已進入第七年，葉門的毀滅性戰爭也持續了三年，利比亞則依舊四分五裂—恰恰是這份環境衛生戰略，所面臨的最大執行障礙。在這些被戰火蹂躪的國家，最基本的環境衛生基礎設施，如供水網絡、污水處理廠、垃圾處理系統，早已被系統性地摧毀。霍亂等早已在大部分地區絕跡的古老瘟疫，正因水源污染而在葉門大規模爆發。因戰爭而廢棄的工業設施，不斷向土壤與水源，洩漏著有毒的化學物質。數百萬流離失所的難民，擁擠在衛生條件極差的營地中，任何一種傳染病的爆發，都可能演變為一場人道主義災難。更具諷刺意味的是，在這些衝突中，一些在達蘭峰會上為這份戰略投下贊成票的國家，正是透過直接的軍事干預或對代理人武裝的支持，在客觀上扮演著環境衛生體系破壞者的角色。因此，這份戰略的通過，雖然在道義上與技術上，都是一次重要的進步，但它能否在一個戰火紛飛、政治互信早已蕩然無存的地區，真正地從紙面走向現實，從一開始就充滿了巨大的疑問。它更像是一份寫給未來的和平時期的備忘錄，提醒著人們，當戰爭的硝煙散去後，一片滿目瘡痍的土地與一群身心俱疲的人民，將需要多麼艱鉅的努力，才能重建一個健康、可持續的生存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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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a. Independent Media 台北報導
2018年4月的達蘭，沙烏地阿拉伯的石油重鎮，見證了阿拉伯世界的一次罕見共識。在一場充斥著敘利亞、葉門與巴勒斯坦問題等傳統政治與安全議題的阿拉伯聯盟峰會上，各國領導人悄然通過了一份名為《阿拉伯健康與環境戰略》的技術性文件。這份由世界衛生組織主導制定的長期規劃，沒有在國際媒體上激起太多漣漪，但其背後所揭示的，卻是一場比任何地區衝突都更為廣泛、更具根本性的生存危機。
這是一場看不見敵人的戰爭。敵人，是從開羅到利雅德，城市上空終年不散的霧霾；是流經巴格達，卻日益枯竭與污染的底格里斯河；是葉門難民營中，因霍亂而脫水垂死的兒童；也是約旦河谷兩岸，因過度抽取地下水而逐漸鹽鹼化的農田。世界衛生組織的數據，為這場戰爭的慘烈程度，提供了冰冷的註腳：每年超過62萬人，因本可避免的環境因素而過早死亡。這意味著，環境污染，已成為繼心血管疾病與戰爭之後，阿拉伯世界最致命的殺手之一。
該戰略所列出的九大優先領域，如同九張診斷書，精準地描繪了這個區域的沉痾所在。首當其衝的，便是水資源危機。阿拉伯世界，擁有全球5%的人口，卻僅擁有全球不足1%的可再生淡水資源。這裡是地球上最乾旱的地區，沒有之一。長期的氣候變遷、人口的爆炸性增長與低效的農業灌溉模式，共同將這個地區，推向了水資源崩潰的邊緣。在2018年，伊拉克與敘利亞正承受著因土耳其在上游修建大壩，而導致的底格里斯河與幼發拉底河水量銳減的後果，這兩條曾孕育了美索不達米亞文明的母親河，正瀕臨乾涸。在約旦，這個全球水資源最匱乏的國家之一，數百萬敘利亞難民的湧入，使其本已不堪重負的供水系統，走到了極限。而在富裕的海灣國家，雖然可以依靠巨額能源補貼，大規模地淡化海水，但其對地下含水層的過度開採，已造成了不可逆轉的生態破壞。水資源的匱乏與污染，直接轉化為嚴峻的公共衛生問題：水媒傳染病的蔓延、糧食生產的萎縮以及因爭奪水源而加劇的社會與政治緊張。
與水危機並行的，是日益惡化的空氣污染。在開羅、巴格達、利雅德等特大城市，由老舊車輛排放的廢氣、工業區排放的污染物、以及因沙漠化加劇而日益頻繁的強沙塵暴，共同構成了一種致命的「空氣雞尾酒」。世界衛生組織的數據顯示，全球污染最嚴重的城市中，有相當一部分位於中東與北非地區。長期暴露在這種空氣中，導致了呼吸道疾病、心血管疾病與癌症發病率的急劇上升。與此相關的，是廢棄物管理的失控。在許多因戰亂或治理不善而導致國家能力衰退的地區，垃圾圍城已成為常態。黎巴嫩的貝魯特，在2015年便爆發了因垃圾填埋場關閉而引發的「垃圾危機」，成堆的廢物在街頭焚燒，釋放出有毒的氣體。在戰區，這種情況則更為嚴重，廢棄物與醫療垃圾的無序堆放，為病媒的滋生，提供了溫床。
然而，這份戰略所面臨的最大挑戰，並非來自技術或資金，而是來自政治現實本身。阿拉伯各國領導人齊聚達蘭，為一份涵蓋三十年的宏偉環境衛生藍圖背書—然而在同一時刻，他們中的一些國家，正透過直接或間接的軍事干預，在葉門與敘利亞等地，系統性地摧毀著實施這份藍圖所必需的最基本的基礎設施與治理能力—這種在言辭上的集體承諾與行動上的集體破壞之間的深刻矛盾，揭示了該戰略所面臨的最大障礙。
以葉門為例。自2015年沙烏地領導的聯軍介入以來，這場戰爭對葉門的環境與衛生基礎設施，造成了毀滅性的打擊。供水與衛生系統的癱瘓，直接導致了現代史上最嚴重的一場霍亂疫情的爆發，超過百萬人被感染。聯軍的空襲與封鎖，使得本已脆弱的醫療體系徹底崩潰。在這樣的國家，討論化學品安全或可持續發展，無異於天方夜譚。同樣，在敘利亞，長達七年的內戰，不僅摧毀了城市，更留下了嚴重的環境創傷。被破壞的煉油廠與工廠，將未經處理的化學廢料，排入土壤與河流。在被圍困的城市，人們為了取暖與做飯，不得不焚燒塑膠與廢棄輪胎，釋放出劇毒的戴奧辛。對這些地區的數百萬人而言，環境衛生應急管理，並非一份戰略文件，而是每天都在上演的、關乎生死的掙扎。
因此，2018年的這份《阿拉伯健康與環境戰略》，從一開始就註定是一份充滿悲劇色彩的理想主義文件。它在科學上是嚴謹的，在目標上是崇高的，在方法上是可行的。它所提出的跨部門合作、多機構協調的治理模式，無疑是正確的方向。世界衛生組織與聯合國環境署的技術支持，也為其實施提供了專業保障。但是，所有這一切，都建立在一個最基本的前提之上：一個和平、穩定、且各國政府具備基本治理能力的政治環境。而這個前提，在2018年的阿拉伯世界，恰恰是最稀缺的資源。
這份戰略的通過，最重要的意義，或許不在於其短期內能取得多少實質性的成果，而在於它本身所代表的一種認知轉變。它標誌著阿拉伯世界的精英階層，至少在官方層面上，開始承認環境退化不再是一個可以被無限期推遲的次要問題，而是一個關乎國家存續與人民福祉的核心安全問題。它將水、空氣、糧食與健康，置於與石油、軍隊和邊界同等重要的位置。這份文件的存在，本身就是對那些只關注傳統權力鬥爭的政治人物的一種無聲的批判。它提醒人們，即使在戰火紛飛的年代，那些看似遙遠的、緩慢變化的環境威脅，正在以一種不容忽視的方式，侵蝕著整個文明的根基。或許，只有當槍聲停歇、塵埃落定之後，這份在達蘭通過的藍圖，才能真正地被拾起，成為指導一個滿目瘡痍的地區，走向重建與復甦的指南。
資料來源
World Health Organization (WHO) Regional Office for the Eastern Mediterranean：Summit of Arab League adopts Arab strategy on health and the environment
https://www.emro.who.int/media/news/summit-of-arab-league-adopts-arab-strategy-on-health-and-the-environment.html
UN Environment Programme (UNEP)：Arab Region Endorses a New Strategy for Health and the Environment
https://www.unep.org/news-and-stories/story/arab-region-endorses-new-strategy-health-and-environment
The Lancet：Yemen's cholera outbreak: a man-made public health crisis
https://www.thelancet.com/journals/lancet/article/PIIS0140-6736(17)31757-4/fulltext
Reuters：'My children are dying': In Yemen, hunger, cholera, and now diphtheria
https://www.reuters.com/article/us-yemen-health-diphtheria/my-children-are-dying-in-yemen-hunger-cholera-and-now-diphtheria-idUSKBN1E214N
The World Bank：Beyond Scarcity: Water Security in the Middle East and North Africa
https://www.worldbank.org/en/topic/water/publication/beyond-scarcity-water-security-in-the-middle-east-and-north-africa
Human Rights Watch：Lebanon: A Trash Crisis in the Making
https://www.hrw.org/news/2017/12/01/lebanon-trash-crisis-making
Al Jazeera：The toxic legacy of the Syrian war
https://www.aljazeera.com/features/2018/4/8/the-toxic-legacy-of-the-syrian-wa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