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人：Lia ／ 責任編輯：Zaphyra
2020年9月28日，由Epic Games、Spotify及Tinder母公司Match Group等科技企業組成的「應用程式公平聯盟」（Coalition for App Fairness）正式成立，將針對蘋果App Store長達十二年的商業模式—特別是其高達30%的抽成費用—發起制度性的挑戰。這場風暴的導火線源於同年8月，全球最受歡迎的遊戲之一《要塞英雄》（Fortnite）的開發商Epic Games，公然繞過蘋果的應用程式內支付系統（In-App Purchase），直接向玩家提供折扣，此舉無異於直接挑戰蘋果賴以為生的服務業帝國基石。蘋果迅速將《要塞英雄》從其全球應用商店下架作為回應，雙方隨即在法庭上展開攻防，一場關於平台壟斷、市場公平與數位經濟未來規則的司法戰爭正式拉開序幕。此事件並非孤例，而是多年來開發者社群對蘋果封閉生態系統積怨的總爆發。從音樂串流巨頭Spotify向歐盟提出的反壟斷申訴，到Netflix、Airbnb等知名應用程式對蘋果支付規則的消極抵制，科技產業內部對於「蘋果稅」的質疑已從私下的角力，演變為公開的對抗。
這場衝突的核心，不僅僅是關於一筆30%的佣金。它直接觸及了蘋果近年來企業戰略的核心轉向。隨著iPhone等硬體設備的銷售成長趨於平緩，蘋果將其未來的增長動力，寄託於以App Store、Apple Music及AppleCare等服務為核心的軟體生態。根據財報數據，服務業務已成為蘋果營收的第二大支柱，在2020年6月的財季中，甚至協助公司創下了新的銷售紀錄。分析師估算，僅App Store一項業務，在2020財年就可能為蘋果帶來高達175億美元的收入。這筆巨額利潤的背後，是一套嚴格且不容挑戰的規則體系：所有在App Store上架的應用程式，若涉及數位商品或訂閱服務的銷售，都必須使用蘋果指定的支付系統，並將收入的30%（訂閱服務在第二年後降至15%）上繳給平台。蘋果主張，這筆費用是維持商店安全、保護用戶隱私、提供開發工具與全球分銷渠道的必要成本。然而，對於開發者而言，尤其對那些缺乏雄厚資本的中小型新創企業，這筆費用形同沉重的稅負，直接侵蝕了他們用於再投資、行銷推廣與團隊擴張的關鍵資金。
當企業的商業模式與監管機構的法律框架發生碰撞時，其結果將深遠地影響整個產業的未來。目前，美國國會、司法部、聯邦貿易委員會以及歐盟委員會，皆已啟動對蘋果及其他科技巨頭的反托拉斯調查，而調查的焦點，很大程度上集中在App Store的營運方式上。監管機構試圖釐清，蘋果是否利用其在iOS作業系統上的絕對控制權，不公平地打壓了與其自有服務（如Apple Music）存在競爭關係的對手，並強制開發者接受不利的商業條款。Epic Games的訴訟以及「應用程式公平聯盟」的成立，為這些調查提供了來自業界的具體佐證與輿論壓力。未來數月的法庭判決與監管決策，不僅將決定Epic Games與蘋果之間的勝負，更可能從根本上改變全球行動應用程式市場的權力平衡。這場鬥爭的最終結果，將定義數位時代中平台所有者與內容創造者之間的關係，並為全球數百萬開發者，以及數十億消費者的未來，劃定新的邊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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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a. Independent Media 台北報導
在2020年這個全球經濟因疫情而動盪的年份，蘋果公司（Apple Inc.）的市值一度突破兩兆美元，成為全球最有價值的上市公司，其光環似乎前所未有的耀眼。然而，在這份亮麗的成績單背後，一道長期存在的裂痕正迅速擴大，演變為一場撼動其商業帝國根基的公開戰爭。這場衝突的核心，是蘋果一手打造、並視為未來增長命脈的數位市集—App Store。長久以來，應用程式開發者與蘋果之間關於平台抽成與規則透明度的爭議，正從幕後的談判桌延燒至公眾視野，並最終在法庭與監管機構的審視下，迎來了決定性的時刻。
三十稅率：數位經濟的黃金準則或沉重枷鎖？
自2008年誕生以來，App Store不僅徹底改變了軟體分銷的模式，更催生了一個價值數千億美元的「應用程式經濟」。蘋果為此制定了一套看似簡單的規則：開發者可以免費使用蘋果提供的工具開發應用，並透過App Store將其產品分發給全球超過十億的iOS用戶。作為回報，蘋果對所有透過其平台銷售的付費應用程式及應用程式內的數位商品（如遊戲道具、訂閱服務），抽取30%的佣金。
這筆被外界稱為「蘋果稅」的費用，是蘋果服務業務收入的核心。隨著iPhone硬體銷售達到飽和，蘋果的戰略重心明顯向服務領域傾斜。Apple Music、iCloud、AppleCare以及App Store，共同構成了一個高利潤、高黏性的生態系統。在2020財年，服務業務的營收貢獻巨大，成為蘋果在後iPhone時代維持增長神話的關鍵引擎。分析機構估計，App Store本身在2020財年創造的營收約為175億美元，其利潤率遠高於硬體銷售。
蘋果官方堅稱，這30%的費用是合理且必要的。這筆資金用於支付平台的維護成本，包括嚴格的應用程式審核流程以確保安全性、保護用戶隱私不受侵犯、提供穩定的支付與結算系統，以及為開發者提供觸及全球市場的機會。蘋果執行長提姆·庫克（Tim Cook）在美國國會的反托拉斯聽證會上辯護稱，自App Store營運第一天起，這個佣金比例從未提高，且與Google Play等其他平台的行業標準一致。
然而，對於許多開發者而言，這個看似不可動搖的30%卻是另一番光景。對於一個小型的新創團隊或獨立開發者來說，這意味著每賺取一美元，就有三十美分必須直接上繳給這個全球最富有的公司之一。正如應用程式開發者奧斯丁·本森（Austin Benson）所描述的：「這感覺就像一筆稅，但這些錢並不是流向政府用來修建道路橋樑，而是進了世界上最強大的兩家公司口袋裡。」這筆費用直接削減了開發者用於聘請工程師、市場行銷以及擴大營運的資金，使得小型企業在競爭激烈的市場中生存變得更加艱難。這種感受並不僅限於小型開發者，即使是產業巨頭，也對這套規則表達了強烈不滿。
星火燎原：《要塞英雄》的公然反叛
2020年8月13日，遊戲開發商Epic Games採取了精心策畫的直接行動，點燃了這場蓄積已久的衝突。Epic Games在其全球熱門遊戲《要塞英雄》（Fortnite）的iOS版本中，悄悄植入了一套自家的直接支付系統。玩家若選擇透過該系統購買遊戲內的虛擬貨幣，將能享有20%的折扣—這恰好是Epic Games試圖從蘋果30%的抽成中「奪回」的部分利潤。
此舉無疑是對App Store核心規則的正面挑戰。蘋果的反應迅速且決絕。在數小時內，《要塞英雄》這款在蘋果設備上擁有超過一億註冊用戶、累計創造了超過十億美元App Store消費額的重量級應用，被從全球的App Store中強制下架。Google隨後也以同樣的理由，將其從Google Play商店移除。
Epic Games對此早有準備。在遊戲被下架的同一天，它立刻向美國加州北區聯邦地方法院對蘋果公司提起民事反壟斷訴訟，並發布了一支名為《Nineteen Eighty-Fortnite》的動畫短片。該影片戲仿了蘋果在1984年那支挑戰IBM霸權的經典廣告，將蘋果描繪成一個新的、壓迫性的獨裁者。這場結合了法律訴訟與公關宣傳的攻勢，意圖將Epic Games塑造成為所有開發者爭取自由而戰的挑戰者形象。
Epic Games的法律論點核心在於，蘋果利用其在iOS作業系統上的壟斷地位，非法地將App Store（應用程式分發市場）與其應用程式內支付系統（支付處理市場）捆綁銷售。訴狀稱，蘋果的行為扼殺了競爭，抬高了價格，並損害了消費者的選擇權。蘋果則提出反訴，指控Epic Games違反了雙方簽署的開發者協議，其行為等同於「竊取」了應屬於蘋果的佣金。這場訴訟的焦點，不再是單純的合約糾紛，而是對「平台是否擁有對其生態系統內商業活動的絕對控制權」這一根本問題的司法拷問。
合縱連橫：從Spotify到「應用程式公平聯盟」
Epic Games並非孤軍奮戰。在它向蘋果發起挑戰之前，許多大型應用程式開發商早已用各自的方式表達了對「蘋果稅」的不滿。音樂串流服務巨頭Spotify是其中最激烈的批評者之一。2019年，Spotify向歐盟委員會提出正式申訴，指控蘋果利用App Store規則，不公平地打壓了其主要競爭對手Apple Music。
Spotify的困境極具代表性。如果用戶透過iOS應用程式訂閱Spotify Premium，蘋果將從第一年的訂閱費中抽取30%，第二年起抽取15%。為了規避這筆費用，Spotify選擇不在其iOS應用中提供訂閱升級的選項。然而，蘋果的規則同時禁止應用程式引導用戶前往外部網站完成支付。這意味著Spotify無法在應用內告訴用戶：「請到我們的網站上訂閱，價格更便宜。」這使得Spotify在獲取新用戶方面，相較於被深度整合進iOS系統且無需支付佣金的Apple Music，處於明顯的劣勢。
影音串流龍頭Netflix也採取了類似的策略，自2018年底起便停止允許新用戶透過iOS應用程式訂閱其服務。交友軟體Tinder則採用了價差策略，其在App Store內訂閱的價格，明顯高於在自家網站上的價格，以此將成本轉嫁給選擇蘋果支付系統的消費者。
這些零星的抵抗，最終在2020年9月匯流成一股更強大的力量。由Epic Games、Spotify、Match Group、ProtonMail等十幾家公司共同發起的「應用程式公平聯盟」（Coalition for App Fairness）正式成立。該聯盟提出了一系列改革訴求，包括：任何開發者都不應被強制使用平台獨家的應用商店與支付系統、不應被強迫接受不公平的商業條款，以及平台所有者不應利用其控制權為自己的應用程式謀取不公平的優勢。—這標誌著開發者社群與平台巨頭之間的對抗—已經從個案衝突升級為系統性的產業運動。
來自兩大洲的反托拉斯審查
正當科技公司之間的戰火愈演愈烈之時，來自政府監管機構的壓力也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在華盛頓與布魯塞爾，一場針對大型科技公司市場力量的全面審查正在進行。蘋果、Google、Amazon和Facebook這四家公司，都面臨著來自美國國會、司法部（DOJ）、聯邦貿易委員會（FTC）及歐盟委員會的反托拉斯調查。
對於蘋果而言，調查的火力幾乎完全集中在App Store的營運模式上。監管者關注的核心問題是：蘋果是否濫用了其作為iOS生態系統「守門人」的地位？
在美國，眾議院司法委員會下的反托拉斯小組委員會舉行了一系列聽證會，傳喚了四家科技巨頭的執行長作證。議員們尖銳地質詢提姆·庫克，為何蘋果可以對開發者收取30%的佣金，卻對某些如Amazon Prime Video的應用程式給予15%的優惠待遇。他們還質疑蘋果是否會利用從第三方應用程式獲取的數據，來開發自家的競爭產品。
在歐洲，歐盟委員會在收到Spotify的申訴後，已於2020年6月對蘋果App Store及Apple Pay發起兩項正式的反托拉斯調查。調查旨在確定蘋果的規則是否扭曲了音樂串流和行動支付市場的競爭。歐盟的反托拉斯法規以其嚴厲著稱，一旦認定違法，最高可處以該公司全球年營業額10%的罰款，並強制其改變商業行為。
這些政府層級的調查，為Epic Games等公司的法律挑戰提供了強大的背景支持。它們使得這場爭端不再僅僅是商業利益的分配問題，而上升到了事關市場自由競爭與創新生態的公共政策層面。監管機構的最終裁決，無論是要求蘋果降低佣金、開放第三方應用商店（即允許「側載」），還是允許使用替代支付系統，都將對蘋果的服務業務造成根本性的衝擊，並可能徹底改寫行動應用程式產業的遊戲規則。
圍牆花園的未來
蘋果所建立的iOS生態系統，常被比作一個「圍牆花園」（Walled Garden）。在這個花園裡，蘋果制定了所有的規則，確保了環境的安全、統一與高品質，用戶為此享受了流暢無縫的體驗，而蘋果則從中獲取了豐厚的利潤。然而，隨著花園的規模日益龐大，它也演變成了一個開發者無法繞過的權力中心。
當前的法律戰與監管風暴，正是在挑戰這座圍牆的合法性與可持續性。Epic Games的訴訟結果，以及歐美反托拉斯機構的調查結論，將在未來幾年內陸續揭曉。其可能的結果範圍很廣：從維持現狀，到蘋果被迫做出重大讓步，例如顯著降低佣金比例，或允許替代支付渠道和第三方應用商店的存在。
任何一種改變，都將對蘋果的財務狀況產生實質影響，因為服務業務是其估值的重要支撐。但更深遠的影響在於，它將重新定義平台經濟中的權力邊界。這場鬥爭的核心問題是：在一個由少數幾家科技巨頭構建的數位基礎設施之上，創新、競爭和公平應如何被保障？無論最終結果如何，App Store的黃金時代已經結束，一個充滿不確定性但或許更加開放的新階段，即將到來。蘋果這座精心修葺了十二年的圍牆花園，正迎來其建成以來最猛烈的一場風暴。
資料來源
The Verge: Epic Games, Spotify, and others take on Apple with new ‘Coalition for App Fairness’
https://www.theverge.com/2020/9/24/21454832/apple-app-store-epic-games-spotify-coalition-for-app-fairness
Reuters: Epic Games launches 'Fortnite' campaign against Apple, files lawsuit
https://www.reuters.com/article/us-epic-games-apple-lawsuit/epic-games-launches-fortnite-campaign-against-apple-files-lawsuit-idUSKCN2592I5
The Wall Street Journal: Apple’s App Store Fee Battle: What’s at Stake
https://www.wsj.com/articles/apples-app-store-fee-battle-whats-at-stake-11600959002
Bloomberg: Apple Faces Two EU Antitrust Probes Into App Store, Apple Pay
https://www.bloomberg.com/news/articles/2020-06-16/apple-faces-two-eu-antitrust-probes-into-app-store-apple-pay
The New York Times: Apple’s App Store Draws Growing Scrutiny
https://www.nytimes.com/2020/08/14/technology/apple-app-store-epic-games.html
CNBC: Apple’s services business, which includes the App Store, sets new record in June quarter
https://www.cnbc.com/2020/07/30/apple-aapl-earnings-q3-2020.html
Financial Times: How Apple’s 30% App Store cut became a thorn in its side
https://www.ft.com/content/1d50b55e-4053-4634-b3f5-74a0a223a35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