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人：Lia ／ 責任編輯：Zaphyra
2020年5月5日，全球民宿共享平台龍頭Airbnb的共同創辦人兼執行長布萊恩·切斯基（Brian Chesky）向全體員工發布了一份公開信，宣布將裁減近1,900名員工，約佔公司全球總人力的25%。此一決定，不僅是該公司為應對COVID-19疫情所引發的災難性衝擊而採取的激烈舉措，更標誌著這家矽谷最受矚目的「獨角獸」企業，其高速增長的黃金時代已然終結。就在數月前，2020年還被普遍視為Airbnb的「黃金之年」，市場預期它將完成備受期待的首次公開募股（IPO）。然而，全球旅遊業的驟然停擺，使得公司的營收預期在短期內腰斬，原定的上市計畫也陷入了嚴重的疑問。這場危機，不僅暴露了Airbnb在財務上的脆弱性，也對其所代表的「共享經濟」模式之根本邏輯，提出了嚴峻的詰問。
在疫情爆發之前，Airbnb的財務狀況已潛藏隱憂。該公司在2017年至2019年期間經歷了一段高速擴張期，為了追求市場規模，其行政管理成本激增113%，總成本在兩年內翻了一倍以上，達到53億美元。公司董事會成員已對其成本增長速度超過營收增長提出質疑。2019年萬聖節發生於加州一處Airbnb房源的槍擊事件，造成五人死亡，此事迫使公司投入超過一億美元用於安全機制的改善，進一步加重了其財務負擔。疫情的到來，則徹底引爆了這些潛在問題。從2020年1月中國市場的訂單崩潰，到3月歐美各國實施國際旅行限制，Airbnb的核心業務在數週內便陷入停滯。內部員工因其持有的股票期權即將到期而日益焦慮，對公司年內上市的期望與市場現實之間形成了巨大矛盾。
這場危機同時也激化了平台、房東與租客三方之間的潛在衝突。隨著全球數以百萬計的訂單需要被取消，租客要求全額退款的聲浪，與房東依賴平台原有取消政策以維持收入的需求，產生了直接的對立。在此壓力下，切斯基做出了一個繞過房東、直接向符合條件的租客提供全額退款的單方面決定。此舉雖然安撫了消費者，卻引發了房東社群的強烈反彈，他們指責公司在關鍵時刻背棄了其最重要的合作夥伴。為了彌補信任裂痕，切斯基隨後公開向房東道歉，並宣布撥出2.5億美元的專項資金，用於補償房東因退款政策而蒙受的部分損失，同時設立1,700萬美元的基金，以幫助優質房東支付房貸。這些補救措施，加上幾乎停滯的短期租賃收入，使得公司的現金流狀況極速惡化，最終迫使其在4月份以高昂的利率籌集了10億美元的債務融資。這家曾經的行業標竿，一夜之間淪為一個需要依賴「不良資產」等級融資才能生存的困境企業。最終的大規模裁員，以及將業務重心轉向長期租賃的策略調整，是這家公司為求生存而付出的代價，也反映了其商業模式在面對系統性風險時的內在局限。
全文
Lia. Independent Media 台北報導
2020年5月5日，一封由Airbnb共同創辦人布萊恩·切斯基（Brian Chesky）署名的內部備忘錄，以其坦誠、清晰且帶有人文關懷的筆觸，向近1,900名即將被解僱的員工闡述了公司所面臨的嚴峻現實。這份裁員通知，不僅僅是一家企業在空前危機下的財務應對，它更像是一份墓誌銘，宣告了矽谷一個長達十年的、關於無盡增長與輕資產模式的神話的終結。就在幾個月前，市場還普遍預期2020年將是Airbnb風光上市的加冕之年，這家估值一度超過300億美元的全球巨頭，正準備迎接資本市場的喝采。然而，一場全球性的公共衛生危機，卻成為一面無情的放大鏡，不僅照亮了其商業模式的內在脆弱性，也暴露了其在高速擴張時期所積累的財務與管理問題。
Airbnb的誕生，本身就是上一次全球危機的產物。在2008年金融海嘯的餘波中，許多人失去了工作或面臨財務困境，分享家中閒置空間成為一種賺取額外收入的手段。這個簡單的想法，契合了時代的需求，並在隨後的十年間，發展成為一個擁有超過三百萬房東、七百萬個房源，業務遍及全球220多個國家和地區的龐大平台。公司甚至將業務觸角延伸至「體驗」（Experiences）項目，讓旅客可以預訂由當地人帶領的特色活動。在2017年和2018年，按照特定會計準則計算，公司實現了盈利，這極大地增強了投資者的信心，使其公開募股的計畫看似水到渠成。
然而，在這段看似光鮮的成長期背後，是急遽膨脹的成本結構。為了支撐全球業務的擴張，公司大量招聘員工，並在舊金山的核心地段建立了豪華的企業總部。數據顯示，從2017年到2019年，公司的行政管理成本激增了113%。至2019年，其年度總成本已高達53億美元，是2017年的兩倍多。在疫情爆發前，公司董事會的部分成員就已對成本增長速度超過營收增長提出過警告，要求管理層對支出加以控制。除了運營成本，一場突發的悲劇也為公司帶來了額外的財務負擔。2019年萬聖節夜，在加州奧林達的一處Airbnb派對房源發生了大規模槍擊事件，導致五人死亡。這起事件引發了公眾對平台安全性的強烈質疑，迫使Airbnb宣布禁止「派對房」，並承諾投入超過一億美元用於改善平台的安全審核與驗證機制。這些在順境中看似可以被增長所消化的成本，在危機來臨時，都變成了沉重的負擔。
真正的風暴始於2020年初。最初的警訊來自中國，隨著COVID-19疫情的蔓延，中國政府在一月份發布了旅行限制令，Airbnb在該市場的預訂量幾乎在一夜之間蒸發。當時，這似乎還只是一個區域性的問題。然而，到了3月11日，當美國時任總統唐納·川普（Donald Trump）宣布對歐洲實施旅行禁令時，這場危機正式演變為全球性的災難。Airbnb的核心業務—跨國休閒與商務旅行—被徹底切斷。
這場外部市場的崩塌，迅速引發了公司內部與其生態系統內的連鎖反應。首先是來自員工的壓力。Airbnb的許多早期與資深員工持有大量股票期權，其中不少期權的行權截止日期就在2020年底。如果公司不能在此之前完成上市，這些承載著他們多年辛勤付出的期權，將變得一文不值。在3月初，切斯基還在員工會議上安撫眾人，承諾公司仍將在年內上市。但短短數日後，隨著危機的加深，他的口風轉為謹慎，承認「所有選項都在考慮之列」，暗示上市計畫可能生變
與此同時，一場更為棘手的衝突在平台的兩端—房東與租客—之間爆發。由於全球數以百萬計的旅客被迫取消行程，要求全額退款的呼聲排山倒海而來。然而，Airbnb長期以來的政策是允許房東自行設定取消條款，從「靈活」到「嚴格」不等。在「嚴格」條款下，旅客在入住前特定時間內取消預訂，將無法獲得退款。這使得許多房東在法律與合約上，有權拒絕退還預訂款項，因為他們自身的房貸與維持成本，也需要依賴這份收入。平台因此陷入了兩難的境地：若支持房東，將會失去消費者的信任；若支持租客，則會損害其平台最重要的資產—房東的利益。
在巨大的輿論壓力下，切斯基做出了一個影響深遠的單方面決定：宣布Airbnb將動用公司資金，為在特定日期範圍內預訂的、因疫情而取消行程的租客提供全額退款或旅行積分，此舉實質上繞過了房東設定的取消政策。這個決定雖然平息了消費者的怒火，卻點燃了房東社群的憤怒。無數房東感到被平台背叛，他們認為Airbnb為了維護自身的品牌形象，將所有的財務損失都轉嫁給了他們。面對來自合作夥伴的強烈反彈，切斯基不得不公開道歉，承認在做出決定前未能與房東進行充分溝通。為了挽回信任，Airbnb宣布設立一項2.5億美元的基金，用於向受影響的房東支付其本應從被取消訂單中獲得的款項的25%。此外，公司還創建了一個1,700萬美元的超級房東救濟基金，為那些最依賴Airbnb收入的優質房東提供現金補助，以幫助他們支付房貸。
這些為了維繫生態系統穩定而付出的巨大代價，疊加短期租賃收入的幾乎枯竭，讓Airbnb的財務狀況迅速陷入危險境地。4月份，公司被迫以發行債務和股權證券的形式，籌集了10億美元的緊急資金。據報導，這筆債務的利率極高，其條款通常只適用於那些被認為具有高違約風險的「不良資產」。曾幾何時，Airbnb是矽谷最耀眼的明星之一，是全球家喻戶曉的品牌；一夜之間，它變成了一個掙扎在生死線上的困境企業。
最終，5月5日的裁員成為了不可避免的結局。在公開信中，切斯基坦承，公司2020年的營收預計將不及2019年的一半，且市場何時復甦充滿了未知。他宣布公司將收縮戰線，暫停在交通、酒店和媒體內容等領域的投入，重新聚焦於住宿共享這一核心業務。公司的未來策略，將轉向長期租賃市場，並推出更嚴格的清潔規程，以在未來旅客回歸時，重建他們的安全感。
這場危機，也迫使人們重新審視「共享經濟」模式的本質。從根本上說，Airbnb的商業模式是一種風險轉嫁機制。與傳統酒店業不同，酒店需要持有或長期租賃物業，並承擔空置所帶來的全部財務風險。而Airbnb自身不擁有一處房產，它建立了一個平台，將提供住宿服務的風險—包括市場波動、財產損壞、法規變動等—幾乎完全轉移給了數百萬個體房東。在市場的順境中，這種模式顯得輕盈而高效。然而，當一場系統性的危機來臨時，首當其衝的正是這些處於風險末端的個體。疫情讓所有人都清楚地看到，當音樂停止時，承擔最終損失的，是那些將自己的房產與生計託付給這個平台的普通人。Airbnb為穩定局面而付出的數億美元補償金，從另一個角度看，也可以被視為平台在極端壓力下，被迫重新承擔起一部分本已轉嫁出去的風險。這家公司的未來，不僅取決於全球旅遊業的復甦，更取決於它能否在與其合作夥伴之間，重建一種更為公平與穩固的風險共擔關係。
資料來源
The New York Times: Airbnb to Lay Off a Quarter of Its Employees
https://www.nytimes.com/2020/05/05/technology/airbnb-layoffs-coronavirus.html
The Wall Street Journal: Airbnb to Cut 1,900 Jobs as Coronavirus Halts Travel
https://www.wsj.com/articles/airbnb-to-cut-1-900-jobs-as-coronavirus-halts-travel-11588698282
Bloomberg: Airbnb Slashes 25% of Workforce as Travel Stalls
https://www.bloomberg.com/news/articles/2020-05-05/airbnb-is-said-to-slash-25-of-workforce-as-travel-stalls
Reuters: Airbnb to lay off 25% of workforce as pandemic cripples travel industry
https://www.reuters.com/article/us-airbnb-layoffs/airbnb-to-lay-off-25-of-workforce-as-pandemic-cripples-travel-industry-idUSKBN22H24Y
The Verge: Airbnb is laying off 1,900 employees, around 25 percent of its workforce
https://www.theverge.com/2020/5/5/21248473/airbnb-layoffs-employees-1900-25-percent-workforce-covid-19
Financial Times: Airbnb cuts a quarter of staff as bookings plunge
https://www.ft.com/content/0f4e2b02-3112-429a-85d0-40e159c36836
Axios: Airbnb's letter to laid-off employees is a lesson in compassion
https://www.axios.com/2020/05/06/airbnb-layoffs-brian-chesky-let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