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人：Lia ／ 責任編輯：Zaphyra
2025年11月9日，，這一天在德國被稱為「命運之日」，它同時標誌著德國歷史上最黑暗與最光明的兩個時刻：1938年納粹發動的反猶太人劫掠之夜（水晶之夜，Reichspogromnacht），以及1989年柏林圍牆的倒塌。總統法蘭克-瓦爾特·施泰因邁爾（Frank-Walter Steinmeier）在紀念活動中的演說，將這兩個極端事件的歷史教訓直接對應到當前德國面臨的緊急安全挑戰：國內極右翼勢力的崛起，以及自2023年10月7日後急劇惡化的反猶太主義浪潮。施泰因邁爾總統明確指出，歷史的悲劇警示世人，當人群被邊緣化、被迫害，最終被剝奪人性時，將導致何種可怕的結局。1938年的事件，這場由德國人構思、策劃並系統性執行的針對歐洲猶太人的種族滅絕行動—是德國歷史中最為沉痛的教訓，證明了民主一旦失守，將帶來文明的崩潰。
然而，在慶祝兩德統一希望的同時，德國社會正面臨一個令人羞恥的現實：猶太領袖警告，當前猶太社群感受到的不安全感已達到數十年來的最高點。官方統計數據證實了這一警告：2023年至2024年間，德國境內記錄的反猶太主義動機犯罪數量，在連續兩年內攀升至每年超過五千宗的驚人數量。此數據相較於前一年呈現倍數增長，尤其在2023年10月7日以色列遭遇攻擊後，反猶太仇恨犯罪激增，其背後的動機來源呈現多樣化，包括極右翼、極左翼以及伊斯蘭主義動機。施泰因邁爾總統將此現象定性為對德國本土的「侮辱」，強調這種犯罪發生在曾是納粹暴行發源地的德國土地上，更顯得不可原諒。面對這一內部分裂和仇恨滋長的趨勢，施泰因邁爾總統發出了他迄今為止最強烈的警告，他指出：「在我國重新統一的歷史上，民主與自由從未像現在這樣受到如此猛烈的攻擊。」威脅不僅來自外部的俄羅斯侵略者，更來自正在侵蝕民主根基、並在人群中獲得支持的極右翼極端主義力量。
施泰因邁爾總統將歷史的教訓提煉為民主自我防衛的行動綱領：1918年魏瑪共和國的誕生表明民主必須在被創建後得到持續的保護；1938年的大劫掠表明了民主失敗的後果；而1989年柏林圍牆的倒塌則彰顯了人民為爭取民主而團結奮鬥所能釋放的力量。這引出了施泰因邁爾演說中最具爭議且最關鍵的政治訊息：民主必須「反擊」（fight back），而不是僅僅「躲避風暴」。儘管他並未直接點名，但其言論的指向性非常清晰，即針對在德國國內民意調查中已上升為第二大政黨，且在部分地區甚至躍居首位的極右翼民粹主義政黨「德國另類選擇黨」（AfD）。施泰因邁爾總統將AfD視為對民主的明確威脅，並積極推動一場關於「民主應否、以及能否依法禁止一個威脅憲政秩序政黨」的公開政治討論。此討論在德國國內情報機構「憲法保護辦公室」（Verfassungsschutz）已將AfD列為「確認的極右翼極端主義」實體後，獲得了新的動力，儘管批評者對此舉是否符合民主精神表達了疑慮。施泰因邁爾則強調，憲法機制允許並鼓勵這類辯論，並呼籲公眾信任憲法程序。
歷史學家們也參與了這場關於記憶與當代責任的討論。慕尼黑當代史研究所的歷史學家馬格努斯·布雷肯（Magnus Brekken）在受訪時表示，1989年的歡欣敘事確實存在壓倒1938年慘痛記憶的傾向，使得德國必須審慎平衡這兩種衝突的記憶。布雷肯詳細闡述了德國獨有的「處理過去」（Vergangenheitsaufarbeitung）概念。他糾正了「處理過去」並不代表這段歷史已經「劃上句號」（Bewältigung），而是一個持續不斷的「進行中的過程」（Aufarbeitung）。他強調，對納粹罪行的公開討論，是在戰後幾十年中（從1950年代的沉默，到1960、70年代的代際轉變，再到1980、90年代才開始對加害者和普通民眾角色進行真正研究）艱難發展起來的。這種長期、自我批判性的歷史反思，對於德國處理當前的反猶太主義、反民主運動、以及極左、極右意識形態的挑戰至關重要。布雷肯警告，如果這種紀念文化和對歷史事實的認知衰退，而任由人們在社交媒體上輕信未經證實的訊息，將對民主的存續構成重大風險。
全文
Lia. Independent Media 台北報導
2025年11月9日，這一天在德語世界裡，常被稱為一個充滿矛盾與張力的「命運之日」（Schicksalstag）。它將德國歷史上兩個截然相反、卻同樣具備劃時代意義的事件定格在同一日期：1938年納粹黨有組織地對猶太人發動的劫掠暴行，以及1989年柏林圍牆的意外倒塌，後者為德國最終的重新統一鋪平了道路。
在德國全國舉行紀念活動的今天，德國聯邦總統法蘭克-瓦爾特·施泰因邁爾（Frank-Walter Steinmeier）發表了重要演說，他的發言不僅是對過去的追憶，更是一份對當前民主面臨威脅的緊急警告。施泰因邁爾在柏林的演講中強調，這一日期所蘊含的「光明與黑暗」並存的意涵，對於當代德國社會具有關鍵的啟示作用。
這份啟示首先來自1938年的那場浩劫。施泰因邁爾總統指出，劫掠之夜（Reichspogromnacht）的教訓是：當人群僅因其被視為「異類」而被邊緣化、迫害甚至施加酷刑，並最終被否認其基本人性時，那條道路最終將引向何方。在1938年的那一晚，超過1,400座猶太會堂被焚毀，數以千計的猶太人住宅和企業被洗劫，約400人被殺害，標誌著納粹政權將對猶太人的歧視，升級為系統性、國家組織的滅絕行動。施泰因邁爾明確表示：「這是1938年11月9日的警告。這是我們歷史中必須學習的最重要一課。」它是一項「令人震驚、不安的認知」，即德國人有能力構思、策劃並系統性地執行像猶太人大屠殺（Holocaust）那樣的反人類罪行。
其次，1989年柏林圍牆的倒塌，則提供了另一種力量的證明。施泰因邁爾將其描述為「難以置信的希望時刻」，它不僅結束了數十年的國家分裂，也象徵著歐洲共產主義統治的終結。這場「和平革命」表明了人民集結起來爭取自由與民主的巨大潛能。
然而，施泰因邁爾將這兩個歷史時刻的教訓結合起來，直接指向了當前德國政治與社會的脆弱性。
反猶太主義浪潮的危機與多重根源
在紀念活動進行的同時，德國社會正面臨著一個嚴峻的考驗：反猶太主義的重新擡頭。猶太人領袖發出警告，當前德國境內的猶太人感受到的安全感比過去幾十年都要低。
這份擔憂得到了官方統計的驗證。德國的反猶太動機犯罪數據在2023年至2024年間出現了爆炸性增長。施泰因邁爾引用的數據顯示，僅在過去兩年內，此類犯罪數量每年都超過五千宗。其中一個關鍵的時間點是2023年10月7日以色列遭遇攻擊之後，隨後爆發的軍事衝突，導致德國境內的反猶太事件急遽增加。
施泰因邁爾特別強調了這種仇恨的多樣化來源。他指出，這些反猶太犯罪的推動者來自不同的政治背景：既有極右翼分子，也有極左翼群體，同時還存在伊斯蘭主義的動機。儘管這種現象也出現在其他歐洲國家，但施泰因邁爾堅稱，這種犯罪在德國土地上發生，是對德國「特別駭人聽聞的侮辱」，因為德國肩負著大屠殺的歷史責任。
他警告，簡單地躲避並試圖「捱過風暴」是遠遠不夠的。面對這股重新興起的威脅，德國社會必須採取「行動」，並且「能夠行動」。
總統對極右翼政黨的明確戰書
施泰因邁爾總統的演說中，最具政治敏感性的部分，在於他對民主受到內部攻擊的明確警告。他直言不諱地指出：「在我國重新統一的歷史上，民主與自由從未像現在這樣受到如此猛烈的攻擊。」他將威脅分為兩層：一是來自外部的俄羅斯侵略者，其行為「打破了我們的和平」，德國必須防範；二是來自國內的「極右翼極端主義勢力」，他們正在「攻擊我們的民主，並在民眾中獲得支持」。
儘管施泰因邁爾總統在演說中一貫避免直接點出極右翼政黨「德國另類選擇黨」（Alternative für Deutschland，簡稱AfD）的全名，但其發言的政治背景和內容指向性已無可辯駁。AfD近年來在德國的受歡迎程度不斷攀升，在多數民調中已穩居第二，在某些選區甚至躍居榜首，獲得了約四分之一德國民眾的支持。
施泰因邁爾總統的關鍵訊息是，歷史的教訓證明，民主必須「自衛」。他將AfD描述為對民主的「明確威脅」。這直接促成了德國國內一場持續數年的爭議的升級：即AfD是否已極端到應被憲法程序禁止的地步。
這場關於政黨禁令的討論在今年稍早獲得了決定性的新動力。德國國內情報機構「憲法保護辦公室」（Verfassungsschutz，直譯為保護憲法辦公室）宣佈，已將AfD列為「確認的極右翼極端主義」實體。憲法保護辦公室指出，AfD的「基於族裔和血統」的民族觀，與德國的「自由民主基本秩序」相悖，因為它旨在系統性地排斥具有移民背景的公民。此一認定雖然遭到了AfD在法庭上的挑戰，但它為政治辯論提供了強而有力的法律依據。
施泰因邁爾總統強調，他相信「程序」。他指出，德國《基本法》中存在明確的憲法規則，允許政府或議會提出動議，要求最高憲法法院裁定一個政黨是否違憲並應被禁止。他鼓勵公眾信任和參與這場政治辯論，強調民主可以而且必須「反擊」。他的立場是，質疑一個政黨是否符合憲法，絕非「反民主」的行為，而恰恰是「憲法自衛」的體現。
歷史學家的反思：「處理過去」是一個持續的過程
在波茨坦紀念儀式上，慕尼黑當代史研究所的歷史學家馬格努斯·布雷肯（Magnus Brekken）也對這一天所代表的衝突記憶進行了反思。他坦承，在1989年推翻東德政權的那批人當中，確實存在一種傾向，即讓柏林圍牆倒塌的「喜悅故事」蓋過1938年劫掠之夜的「慘痛記憶」。他認為，這兩種記憶之間存在著「一定程度的競爭」。
布雷肯詳細闡述了德國在二戰後處理納粹暴行的概念—「處理過去」（Vergangenheitsaufarbeitung）。
他糾正了一種常見的誤解，即認為這段歷史已經「解決」或「終結」（Bewältigung）。相反，他強調，這是一個「持續不斷的過程」（Aufarbeitung），並且必須隨著社會的變化而不斷進行現代化的討論。
他回顧了這段歷史反思的艱難發展軌跡。在1950年代的德國，人們普遍對納粹的過去保持「沉默」，不願談論。直到1960年代和1970年代的代際變革，公開討論才得以發展。對納粹罪行的真正研究，以及對普通民眾（所謂的「民族共同體」Volksgemeinschaft）在納粹統治期間所扮演角色的研究，直到1980年代和1990年代才真正展開。
布雷肯強調，正是這長達七十五年的自我批判性歷史論述，塑造了德國對自身歷史有益的、自我批判性的視角。這種視角有助於德國應對當前各種「反民主運動」和極端意識形態的挑戰。
他進一步指出，隨著當代德國社會變得日益多元化，並且世代更替，許多現今的德國人既沒有對「第三帝國」的親身記憶，也缺乏對東德（GDR）的直接回憶。因此，德國的紀念文化必須「擺脫儀式化」，將歷史教訓與當前的挑戰聯繫起來。
紀念文化的現代化與知識的存續
布雷肯認為，當代社會面臨的挑戰，是將歷史教訓轉化為對當前政治鬥爭的行動指引。無論是納粹主義的興起，還是東德統一社會黨（SED）政權的崩塌，都與當今來自極右翼和極左翼反民主政黨的挑戰存在共通之處。紀念文化的現代化，意味著必須從過去的錯誤中吸取教訓，以應對當前的政治光譜內的運動。
他最後對保持「知識的存續」發出了嚴正警告。布雷肯指出，在資訊來源日益碎片化的時代，尤其是在社交媒體上，人們獲取的資訊往往缺乏事實和歷史研究的基礎。作為歷史學家和歷史教育者，當前最大的挑戰，是必須將「基於事實、基於文獻的知識」重新帶回公共話語中。
如果德國的紀念文化和對歷史真相的認知衰退，任由人們將其在網路上搜尋到的第一個結果視為歷史事實，而不去質疑或深入討論，那麼民主的自衛能力將受到根本性的削弱。布雷肯的警告與施泰因邁爾總統的呼籲形成了呼應：這場關於歷史與當前的論述，不是一個已經完成的儀式，而是一個持續進行的戰鬥。在這個「命運之日」，德國所承載的歷史，要求其人民以一種「進行中的工作」的態度，主動捍衛一個脆弱但必須存在的自由社會。
—這項歷史任務的成功與否，將直接決定德國民主的未來—
資料來源
Der Bundespräsident: Speech by Federal President Frank-Walter Steinmeier at the ceremony to mark November 9th
https://www.bundespraesident.de/SharedDocs/Reden/EN/Frank-Walter-Steinmeier/Reden/2025/11/251109-9-November-Speech.html
Deutschland.de: Plea for a robust democracy - Steinmeier appeals for commitment to democracy and humanity in memory of 9 November
https://www.deutschland.de/en/news/plea-for-a-robust-democracy
RIAS (Federal Association of Research and Information on Antisemitism): Annual Report 2024: Record 8,627 Antisemitic Incidents in Germany
https://www.report-antisemitism.de/en/report-2024
Bundesamt für Verfassungsschutz (BfV): Classification of the AfD as a confirmed right-wing extremist entity
https://www.verfassungsschutz.de/DE/presse/pressemitteilungen/2025/pm-2025-05-02-afg-bestaetigt-rechtsextrem.html
DW News: Germany sees large increase in antisemitism in 2024
https://www.dw.com/en/germany-sees-large-increase-in-antisemitism-in-2024/a-69279093
ICCT: From Radicalisation to Designation: The AfD's Extremist Turn
https://icct.nl/publication/radicalisation-designation-afds-extremist-turn
The Times of Israel: Report shows 80% rise in antisemitic cases in Germany, with sharp increase after Oct. 7
https://www.timesofisrael.com/report-shows-80-rise-in-antisemitic-cases-in-germany-with-sharp-increase-after-oct-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