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人：Lia ／ 責任編輯：Zaphyra
2021年5月7日，芝加哥商品交易所的木材期貨價格攀升至每千板英尺1,733美元的歷史新高，與疫情前相比漲幅超過百分之三百。這場看似源於單一商品市場的價格飆漲，已迅速傳導至美國經濟的各個層面，從住宅營建成本的激增到普通家庭的裝修預算，無不感受到其衝擊。此一現象，是在全球大宗商品普遍上漲的背景下，表現得最為極端的一個案例。其成因並非單一因素，而是一系列在疫情下被急遽放大的供需失衡、預期失誤與結構性問題共同作用的結果，形成了一場教科書級別的供應鏈「完美風暴」。
風暴的起點，源於2020年初疫情爆發時整個產業鏈的集體誤判。當時，面對全球經濟停擺的巨大不確定性，從鋸木廠、木材經銷商到市場投機者，幾乎所有人都預期一場嚴重的經濟衰退即將到來，營建業與房地產市場也將隨之崩潰。為此，鋸木廠大規模減產甚至關停，經銷商清空庫存，投機者則紛紛做空木材期貨。然而，市場的實際走向卻完全相反。各國政府的財政刺激、超低利率的貨幣政策，加上遠距工作帶來的居住空間升級需求，共同催生了一場意料之外的房地產與居家裝修熱潮。當被壓抑的需求如海嘯般湧來時，整個供應鏈卻處於產能最低、庫存最空的狀態，價格的爆炸性上漲成為了必然結果。
然而，在這場價格狂潮中，利益的分配卻呈現出極度的不均，暴露出供應鏈內部深層的結構性矛盾。處於產業鏈中游的鋸木廠，因能將低價收購的原木加工成高價的板材而獲取了空前利潤，其股價也隨之飆升。然而，位於產業鏈最源頭的林地所有者—那些花費數十年種植樹木的林農—卻幾乎沒有從這場盛宴中分得一杯羹。數十年來，他們出售原木的價格在扣除通膨後幾乎沒有增長。此一價值傳導的嚴重斷裂，其根源指向兩大結構性因素：其一，美國南方林地長期的原木供給過剩，這與1980年代聯邦政府一項旨在減少農作物種植面積、鼓勵植樹的農業政策有直接關聯；其二，鋸木行業數十年來的高度整合，導致市場定價權高度集中在少數幾家大型公司手中，使得分散的林農在交易中完全喪失議價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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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a. Independent Media 台北報導
2021年春末，一場史無前例的價格風暴正席捲美國的建築與房地產市場，其核心是一件最基礎的建築材料—木材。至5月7日，木材期貨價格已攀上歷史性的巔峰，一塊標準的2x4結構木料，其市場售價是過往平均水平的三倍以上。這場漲勢的劇烈程度，甚至超過了同期的原油與玉米等其他大宗商品，成為全球疫情經濟中最令人費解的異常現象之一。
這不僅僅是一個關於通貨膨脹的經濟數據，它已轉化為對美國社會的實質壓力。飆漲的木材成本，正直接推高新屋的建造成本，侵蝕著住宅建築商的利潤，並最終轉嫁給購房者。與此同時，數以百萬計在疫情期間希望改善居住環境的家庭，其裝修計畫也因材料預算的失控而被迫延遲或縮減。這一現象的背後，是一條從美國南方廣袤的林地，延伸至遍布全國的建築工地，在疫情衝擊下已然斷裂與扭曲的供應鏈。
始於誤判的供應鏈崩潰
回溯至2020年初春，當新冠疫情開始在全球蔓延時，木材產業鏈上的所有參與者，都做出了看似理性的悲觀預期。隨著各國陸續進入封鎖狀態，工廠停擺，商業活動停滯，一場深度經濟衰退似乎已無法避免。基於這樣的判斷，全美的鋸木廠迅速削減產能，部分工廠甚至暫時關閉以應對預期中的需求寒冬。木材經銷商則急於拋售庫存，避免承擔跌價損失。
然而，接下來發生的事，讓所有市場觀察家都始料未及。美國聯準會的超低利率政策，極大地降低了抵押貸款的融資成本。同時，疫情催生的遠距辦公模式，使得數千萬美國人長時間居家，這不僅激發了他們對現有居住空間進行改造、擴建的強烈願望，也促使許多城市居民為了尋求更大的生活空間而湧向郊區，引爆了一場購屋熱潮。此外，為了在防疫規定下維持經營，全國的餐廳也紛紛搶購木材，搭建戶外用餐區。
多重需求在同一時間點上集中爆發，形成了一股前所未有的「需求海嘯」。當建築商與裝修業者湧向市場時，他們面對的卻是因先前誤判而空空如也的庫存，以及仍在低位運轉的鋸木廠產能。供需關係在極短時間內發生了戲劇性的逆轉，木材價格應聲而起，並在供應鏈無法及時反應的情況下，一路飆升至失控的境地。
價值分配的斷層：鋸木廠的黃金時代與林農的困境
在這場由短缺驅動的價格飛漲中，供應鏈不同環節的利潤分配，出現了巨大的鴻溝。最顯著的受益者，是處於產業鏈中游的大型鋸木公司。他們能夠以相對穩定的低價，從林農手中收購原木，再將其加工成市場上奇貨可居的規格材與膠合板等產品，從中賺取了創紀錄的利潤差。財報顯示，北美幾家主要的上市鋸木公司，其利潤與股價在過去一年中均達到了歷史高點。
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處於供應鏈最起點的林地所有者。在喬治亞州中部擁有林地的厄爾．巴爾夫婦，從事林木種植已有三十五年。他們表示，儘管市場上木材板料的價格漲了數倍，但他們出售自家林地中成熟松樹的價格，卻與四十年前相差無幾—如果再考慮到數十年間的通貨膨脹以及不斷上漲的種植成本，他們的實際收入甚至是負增長。
這種極端的利潤分配失衡，並非偶然。它源自於兩個長期且結構性的因素。
第一個因素，是美國南方地區原木的長期供給過剩。這一局面，必須追溯至1980年代的聯邦農業政策。當時，為了解決玉米、大豆等農產品價格過低的問題，美國政府推出了一項名為「保育儲備計畫」（Conservation Reserve Program）的政策，付費鼓勵農民將部分輪作的耕地，改為種植松樹等林木。其政策邏輯在於，樹木的生長週期長達數十年，能夠將土地長期「固化」，從而減少短期農作物的供給。數十年後的今天，當年種下的樹木都已長成可供砍伐的商業木材，導致原木市場長期處於供過於求的狀態。鋸木廠面對海量的潛在供應，幾乎可以隨意開出他們想要的價格。
第二個因素，則是鋸木產業本身的高度市場整合。厄爾．巴爾回憶，二十年前，當他們要出售一批木材時，通常能收到至少十家來自不同獨立鋸木廠的競爭性報價。而如今，幸運的話，可能只會收到不到五份報價。—數十年來的兼併與收購，已讓原本分散的鋸木行業，演變為由少數幾家大型企業集團主導的局面—。這種市場結構，使得買方（鋸木廠）相對於賣方（成千上萬分散的林農）擁有了絕對的定價權。林農們發現，他們賴以為生的樹木，已無法進入一個真正具有競爭性的市場。
因此，當疫情引發的木材需求暴增時，擁有市場力量的鋸木廠得以將所有的價格上漲收益盡收囊中，而無須將利潤傳導至供應鏈的上游。最終，這場木材危機呈現出一個弔詭的畫面：市場上為一片木板瘋狂競價，而林地裡卻是數不盡的、價格停滯的成熟樹木。這場危機所暴露的，不僅是疫情下供應鏈的脆弱性，更是一個被長期政策後果與市場結構固化了的、不公平的價值分配體系。
資料來源
The Wall Street Journal: Lumber Prices Are Soaring. Why Aren’t Tree Growers Cashing In?
https://www.wsj.com/articles/lumber-prices-are-soaring-why-arent-tree-growers-cashing-in-11619882293
Bloomberg: There’s a Glut of Trees in the U.S. South. That’s Not Helping Lumber Prices.
https://www.bloomberg.com/news/articles/2021-04-29/why-is-there-a-lumber-shortage-a-glut-of-trees-in-the-u-s-south-isn-t-helping
Reuters: Soaring U.S. lumber prices add fuel to inflation fears
https://www.reuters.com/business/us-lumber-prices-soar-adding-fuel-inflation-fears-2021-05-04/
Associated Press: Home prices rise at fastest pace in more than 7 years
https://apnews.com/article/us-news-prices-business-e8775df5b54a205d10d1886866f53460
Financial Times: Soaring lumber prices add more than $36,000 to new US home costs
https://www.ft.com/content/e79e5630-f210-4416-8c43-455b719fd5c8
Fortune: Why lumber prices are so high: The pandemic, a housing boom, and a sawmill squeeze are creating a perfect storm
https://fortune.com/2021/05/03/lumber-prices-2021-high-cost-causes-housing-boom-home-depot-lowes-timber-futures/
National Association of Home Builders (NAHB): Lumber and Building Material Prices
https://www.nahb.org/news-and-economics/housing-economics/building-materials/lumber-and-building-material-pr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