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人：Lia ／ 責任編輯：Zaphyra
2023年4月18日，在德拉瓦州威爾明頓市，一場備受全球矚目的、被譽為世紀級的媒體誹謗案，在陪審團宣誓就職、即將正式開庭的最後一刻，以一種戲劇性的方式戛然而止。福斯新聞（Fox News）同意向投票技術公司多明尼恩投票系統（Dominion Voting Systems）支付一筆高達7.875億美元的和解金，以了結後者提起的、索賠16億美元的誹謗訴訟。這項和解，不僅是美國歷史上金額最高的誹謗案和解之一，其達成的時機與背後所揭示的內幕，更為一場關於新聞自由的界線、媒體的商業動機以及虛假資訊在民主社會中所扮演角色的激烈辯論，提供了一個震撼性的案例研究。
這場訴訟的根源，始於2020年美國總統大選之後。當時，福斯新聞在其多個節目中，反覆播出了時任總統川普及其盟友—如律師魯迪·朱利安尼（Rudy Giuliani）與西德尼·鮑爾（Sidney Powell）—所提出的、毫無根據的選舉舞弊指控。這些指控的核心，是宣稱多明尼恩公司的投票機被用來操縱選舉結果，將投給川普的選票，大規模地轉換給了喬·拜登。多明尼恩公司於2021年提起訴訟，其核心論點並非僅僅是福斯新聞報導了這些指控，而是主張福斯新聞在「明知其為虛假」的情況下，依然故意地、持續地將這些謊言作為事實進行傳播，其動機是為了在選舉後，因其新聞部門率先宣布拜登贏得亞利桑那州，而流失了大量憤怒的觀眾後，重新贏回這些觀眾的信任。
在長達兩年的審前證據開示階段，多明尼恩的律師團隊，獲取了大量福斯新聞內部驚人的通訊記錄，包括其最知名的主持人與最高層管理人員的簡訊、電子郵件及宣誓證詞。這些文件，清晰地描繪出一幅令人不安的畫面：在螢光幕前，福斯新聞的節目正在大肆宣傳選舉被竊取的論調；但在私底下，其核心人物卻對這些說法充滿了鄙夷與不屑。王牌主持人塔克·卡爾森（Tucker Carlson）在簡訊中直言「西德尼·鮑爾在說謊」；另一位主持人瑪麗亞·巴蒂羅莫（Maria Bartiromo）在收到鮑爾一份充滿陰謀論的電郵後，私下稱其內容「古怪且不可靠」，但轉身卻在節目中，引導鮑爾詳述這些指控。更為關鍵的是，福斯集團董事長魯柏·梅鐸（Rupert Murdoch）在宣誓證詞中承認，他知道旗下的一些主持人，「認可」了竊選的說法，而非僅僅是報導，並且他也承認，自己「本可以」阻止這一切的發生。
這些證據，為多明尼恩證明福斯新聞符合美國誹謗法中，極難達成的「真實惡意」（actual malice）標準，提供了極為有力的武器。根據1964年「《紐約時報》訴沙利文案」所確立的里程碑式判例，作為公眾人物的誹謗案原告，必須證明被告在發布不實言論時，是「明知其為假，或罔顧其真偽」。在開庭前夕，主審法官埃里克·戴維斯（Eric Davis）做出的一系列關鍵裁決，已使福斯新聞的處境岌岌可危。法官裁定，關於多明尼恩操縱選舉的說法，已被證明為虛假，因此陪審團無需再就此進行判斷；同時，法官也駁回了福斯新聞以「報導新sworthiness」或第一修正案為由的辯護。這使得即將到來的庭審，其唯一的焦點，將集中在福斯新聞高層的「主觀心態」上。最終，面對旗下最耀眼的明星與最高領導人—包括梅鐸本人—將被迫坐上證人席，在全國面前，就其公開言論與私下認知之間的巨大鴻溝，接受交叉質詢的局面，福斯新聞選擇了支付一筆天價和解金，以避免一場可能更具毀滅性的公開審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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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A. INDEPENDENT MEDIA 台北報導
在德拉瓦州威爾明頓市的法庭內，空氣中瀰漫著歷史即將被書寫的緊張氣氛。陪審團成員已經選定，來自全國乃至世界的媒體記者，擠滿了旁聽席。這本應是一場劃時代的審判—一家投票技術公司，對抗一個媒體帝國—的第一天。然而，預期中的激烈開場陳述，卻被一個突如其來的消息所取代。2023年4月18日下午，在開庭前的最後一刻，雙方達成了和解。這場被譽為美國近代史上最重要的媒體誹謗案，沒有證人，沒有判決，最終以一張支票的形式，落下了帷幕。
這張支票的金額是—七億八千七百五十萬美元
福斯新聞支付的這筆款項，是為了了結多明尼恩投票系統公司對其提起的誹謗訴訟。這不僅僅是一個商業糾紛的解決，它更像是一次公開的、代價高昂的懺悔，儘管和解協議中，福斯並不需要在螢光幕前承認其過錯或公開道歉。這場未竟的審判，及其戲劇性的結局，為我們提供了一個絕佳的透鏡，去審視在當今這個政治極化、事實與觀點界線日益模糊的時代裡，媒體的責任、新聞自由的邊界，以及謊言的商業價值。
謊言的誕生：一場收視率的保衛戰
這場官司的起點，是2020年那場充滿爭議的美國總統大選。當選舉之夜的計票結果逐漸明朗，福斯新聞的決策台，率先做出了一個基於數據分析的、準確的新聞判斷：宣布民主黨候選人拜登贏得了傳統紅州亞利桑那州。這個判斷，雖然在事後被證明是正確的，但在當時，卻引爆了其核心觀眾群—川普支持者—的巨大憤怒。他們感到被自己最信任的電視台「背叛」，並開始大規模地轉向收看立場更為激進的Newsmax等競爭對手。
福斯新聞的收視率，應聲下跌。而正是在這個商業壓力驟增的背景下，一個圍繞多明尼恩投票機的陰謀論，開始在川普的盟友圈中散播，並迅速找到了進入福斯新聞頻道的途徑。多明尼恩在其訴訟文件中，清晰地描繪了這條傳播鏈：為了挽回流失的觀眾，福斯新聞的節目，開始大量邀請川普的律師朱利安尼、鮑爾等人，向其數百萬觀眾，兜售關於多明尼恩投票機如何透過秘密算法、委內瑞拉的資金，來竊取川普選票的荒誕故事。
多明尼恩的核心主張是，福斯新聞的行為，並非是出於新聞價值的判斷，而是一次純粹的商業決策。一份份被公之於眾的內部通訊，成為了支撐這一主張的關鍵證據。這些簡訊與郵件，赤裸裸地展現了螢光幕前後的巨大反差。福斯集團的擁有者梅鐸，在私下裡稱朱利安尼等人的選舉舞弊指控「非常瘋狂」。王牌主持人塔克·卡爾森，在與同事的簡訊中，憤怒地表示鮑爾律師的說法是「謊言」和「侮辱性的」。然而，這些私下的清醒認知，卻未能阻止他們在公開的節目中，為這些謊言提供傳播的平台。
《紐約時報》訴沙利文案的試煉
福斯新聞的辯護策略，從一開始便高度依賴美國憲法第一修正案所保障的新聞自由，以及1964年「《紐約時報》訴沙利文案」所確立的里程碑式判例。
在「沙利文案」中，最高法院為誹謗案的公眾人物原告，設定了一個極高的舉證標準，即「真實惡意」（actual malice）。原告必須證明，被告在發布不實言論時，是「明知其為假，或罔顧其真偽」。這個標準的設立，旨在保護新聞媒體在報導涉及公眾人物的爭議性議題時，不因無心的事實錯誤而動輒得咎，從而確保輿論監督的空間。半個多世紀以來，「真實惡意」原則，一直是保護美國新聞自由的堅固盾牌。
福斯新聞堅稱，他們只是在報導當時在任總統及其法律團隊所提出的、具有高度新聞性的指控，他們的行為受此原則的保護。然而，多明尼恩所揭示的大量內部證據，卻恰恰是為了證明福斯新聞的行為，完全符合「真實惡意」的定義—他們不僅僅是「罔顧真偽」，他們是「明知其為假」而為之。
在開庭前夕，主審法官埃里克·戴維斯做出的一項關鍵的「部分即決判決」（partial summary judgment），給予了福斯新聞的辯護策略一次致命的打擊。法官裁定，福斯新聞節目中所傳播的、關於多明尼恩操縱選舉的言論，作為一個事實問題，是「虛假的」。這意味著，在即將到來的庭審中，多明尼恩的律師們，將無需再向陪審團證明福斯所說的是謊言；他們唯一需要證明的，就是福斯在說謊時，其主觀上是「惡意」的。這項裁決，極大地降低了多明尼恩的舉證難度，也讓福斯新聞輸掉官司的風險，急遽升高。
和解的算計：一場避免公開質證的商業決策
面對一個證據對自己極為不利、且法律防線已被法官部分瓦解的局面，福斯新聞最終選擇了和解。這無疑是一項理性的商業決策。
7.875億美元，雖然是一個驚人的數字，但它是一個確定的、可控的損失。而一場公開的庭審，其所帶來的風險，則是不可預測且可能更具毀滅性的。可以想見，在庭審中，梅鐸、尚恩·漢尼提、塔克·卡爾森等媒體帝國的巨頭們，將被迫依次坐上證人席，在全世界的注視下，就他們私下的真實想法與公開的節目內容之間的巨大鴻溝，接受對方律師長達數小時的交叉質詢。這場公開的質證，無論最終的法律判決如何，其過程本身，就將對福斯新聞的品牌信譽，造成難以估量的、長期的傷害。因此，支付一筆天價的和解金，以避免這場公開的「媒體審判」，成為了一個代價高昂、卻又不得不為之的選擇。
多明尼恩訴福斯新聞案，雖然以庭外和解告終，未能產生一份可用於引用的判例，來重新定義「真實惡意」原則在當代媒體環境下的應用。但它所產生的實際影響，或許比任何一份判決書都更為巨大。
這場官司，以一種前所未有的方式，向世人揭示了在一個利潤驅動、意識形態化的媒體生態中，虛假資訊是如何被製造、包裝和傳播的。它清晰地表明，當商業利益—在此案中為留住核心觀眾—與新聞倫理發生衝突時，一些媒體機構會做出怎樣的選擇。而那張7.875億美元的巨額支票，則為這種選擇，標示出了一個清晰的、市場化的代價。它向所有的媒體機構，都傳遞了一個強有力的信號：新聞自由，是一項需要被捍衛的權利，但它並非一張可以肆意傳播已知謊言而無需承擔任何後果的「免罪金牌」。事實，終究是有其價值的。
資料來源
The Wall Street Journal: Dominion v. Fox News: What to Know About the Defamation Case
https://www.wsj.com/video/series/wsj-explains/dominion-v-fox-news-what-to-know-about-the-defamation-case
The New York Times: Fox News Settles Defamation Lawsuit With Dominion for $787.5 Million
https://www.nytimes.com/live/2023/04/18/business/fox-dominion-trial
Associated Press (AP): Fox News pays $787.5M to settle Dominion defamation lawsuit, averting trial
https://apnews.com/article/fox-news-dominion-lawsuit-defamation-trial-trump-2020-e2d721a88b13969542a00631f7926834
Reuters: Fox News settles Dominion defamation lawsuit for $787.5 million
https://www.reuters.com/legal/fox-dominion-poised-opening-statements-high-stakes-defamation-trial-2023-04-18/
The Guardian: Fox News settles Dominion lawsuit for $787.5m over false election claims
https://www.theguardian.com/media/2023/apr/18/fox-news-dominion-lawsuit-settlement
NPR: Fox News settles Dominion's defamation suit for more than $787 million
https://www.npr.org/2023/04/18/1170285264/fox-news-dominion-lawsuit-defamation-settlement
Delaware Courts: C.A. No. N21C-03-257 EMD, US Dominion, Inc., et al. v. Fox News Network, LLC (Court Documents)
https://courts.delaware.gov/superior/fo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