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人：Lia ／ 責任編輯：Zaphyra
2023年7月11日，在立陶宛首都維爾紐斯舉行的北大西洋公約組織（NATO）峰會的第一個工作議程中，盟國領導人就一系列關乎聯盟未來的重大議題達成了共識，其核心在於進一步將烏克蘭拉近聯盟，並對北約自身的集體威懾與防禦態勢進行自冷戰結束以來最為深刻和全面的強化。面對歐洲大陸延燒的戰火，此次峰會的決策充滿了緊迫感與歷史性意義。針對烏克蘭，盟國批准了一項包含三個核心要素的一攬子計畫：首先，啟動一個全新的「多年期援助計畫」，旨在加速烏克蘭軍隊從蘇聯時代標準向北約標準的過渡，並為其重建國防安全部門提供包括燃料、排雷設備和醫療物資在內的關鍵支持。其次，決定成立全新的「北約-烏克蘭理事會」，將基輔的政治地位提升至與盟國平等的夥伴，其首次會議將於次日由澤倫斯基總統親自出席。第三，盟國重申烏克蘭最終將成為北約成員國，並同意免除其「成員國行動計畫」（MAP）的要求，為其入盟掃清了一道重要的程序性障礙。在強化自身防禦方面，峰會批准了被秘書長史托騰伯格稱為「自冷戰結束以來最全面的防禦計畫」。這些新的區域性計畫，旨在應對俄羅斯與恐怖主義兩大主要威脅，並將由一支高達三十萬人的高戰備部隊提供支持。為此，峰會還批准了一項新的「國防生產行動計畫」，以加速聯合採購、提升產能。在財政承諾上，盟國將「國防開支佔GDP的2%」確立為一項持久的最低投資承諾。數據顯示，2023年歐洲盟國與加拿大的國防預算實現了高達8.3%的實際增長，達到或超過2%指標的國家已增至十一個。此外，峰會還討論了中國的「脅迫性」政策對歐洲-大西洋安全構成的挑戰，並將與印太夥伴國舉行會晤。這些在峰會首日達成的密集決策，共同勾勒出一個因烏克蘭戰爭而深刻覺醒、並決心以具體行動重塑歐洲安全格局的、更為強大和團結的北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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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a Independent Media 台北報導
戰爭的判決—維爾紐斯峰會的歷史性抉擇
2023年7月11日，立陶宛維爾紐斯。在這座距離白俄羅斯邊境僅數十公里、對東翼威脅有著切膚之痛的首都，北大西洋公約組織的領導人們結束了其峰會的第一天議程，並宣布了一系列影響深遠的決策。這次峰會，從一開始就註定將被載入史冊。它不僅僅是一次例行的年度集會，而是一場在歐洲大陸戰火重燃500餘日之後，對聯盟自身身份、使命和能力的全面重新定義。當天發布的新聞稿，以一種簡潔而有力的語言，勾勒出一個正在經歷自冷戰結束以來最迅速、最深刻變革的軍事同盟的輪廓。
峰會首日的成果，可以被清晰地歸結為一個核心主題：將烏克蘭戰爭的殘酷教訓，轉化為聯盟具體的、制度性的、且具備長久約束力的集體行動。每一項決策，都深刻地反映了這場戰爭對聯盟戰略思維的衝擊與重塑。從對烏克蘭的援助與政治整合，到聯盟自身防禦計畫的徹底革新，再到國防投資承諾的歷史性升級，維爾紐斯峰會的議程，是一份在戰爭的判決書上寫就的行動綱領。
秘書長延斯·史托騰伯格（Jens Stoltenberg）在總結當天成果時，將其歸納為兩個相互關聯的層面：為烏克蘭提供一個「強有力的一攬子計畫」和一條「通往其成員國資格的清晰路徑」，以及批准「自冷戰結束以來最全面的防禦計畫」。這兩大支柱，共同構成了北約應對新時代安全挑戰的核心戰略。前者旨在確保烏克蘭能夠在這場關乎其存亡的戰爭中堅持下去，並在未來能夠無縫地融入歐洲-大西洋安全架構；後者則旨在確保北約自身，已經為一場潛在的、更大規模的、更高強度的集體防禦戰爭，做好了充分的準備。
此外，峰會還將目光投向了更為廣泛的全球競爭格局，討論了中國的「脅迫性」政策所帶來的挑戰，並安排了與日本、韓國、澳大利亞和紐西蘭等四個印太夥伴國領導人的會晤。這標誌著北約的戰略視野，正不可逆轉地從一個傳統的區域性防禦聯盟，向一個必須應對全球性力量轉移的政治-軍事聯盟演變。在維爾紐斯的第一天，北約領導人們所做出的，不僅僅是政策上的調整，更是一次對聯盟未來數十年發展方向的根本性定錨。
通往基輔的橋樑—為烏克蘭量身打造的三重承諾
在維爾紐斯峰會所有議題中，最牽動人心的，無疑是關於烏克蘭未來的議題。在經歷了超過五百天的殘酷抵抗之後，烏克蘭不僅僅是在為自己的主權而戰，更是在為整個歐洲的安全秩序和國際法基本原則而戰。北約如何在不直接參戰的前提下，為這個處於戰爭中的夥伴國提供最大程度的支持，並為其未來的安全做出可信的安排，成為了衡量此次峰會成敗的關鍵指標。峰會首日達成的「包含三個要素的一攬子計畫」，正是聯盟在巨大的政治壓力與謹慎的戰略考量之間，所給出的一份精心平衡的答案。
第一個要素，是一項全新的「多年期援助計畫」。這項計畫的核心，是將聯盟對烏克蘭的務實支持，從應對戰時緊急需求的臨時性援助，轉變為一項具有長期性、可預測性的制度化安排。其目標是雙重的：在短期，它將繼續為烏克蘭提供包括燃料、排雷設備和醫療物資在內的「關鍵需求」，以幫助其維持戰鬥力。而在中長期，其更為重要的目標，是「促進烏克蘭武裝部隊從蘇聯時代標準向北約標準的過渡」，並「幫助重建烏克蘭的安全與國防部門」。這意味著，北約將系統性地幫助烏克蘭軍隊在訓練、指揮、後勤和裝備等所有層面，與聯盟的標準完全接軌，最終實現「完全的互操作性」。這不僅僅是為了提升烏軍在當前戰爭中的效能，更是為其在戰後能夠無縫融入北約防禦體系，鋪平技術與制度上的道路。
第二個要素，是成立全新的「北約-烏克蘭理事會」（NATO-Ukraine Council）。這是一次深刻的制度性升級。在過去，雙方的最高對話機制是「北約-烏克蘭委員會」，在該框架下，烏克蘭更多時候是作為一個夥伴，聽取三十個盟國的集體意見。而新的「理事會」，則是一個「盟國與烏克蘭作為平等成員」共同參與的機構。這賦予了烏克蘭前所未有的政治地位，使其能夠主動召集會議，就共同關心的安全議題，與所有盟國進行平等的磋商、決策和危機協商。峰會安排在第二天，由澤倫斯基總統親自出席理事會的首次會議，這一極具象徵意義的舉動，旨在向世界宣告，烏克蘭已不再是北約門外的夥伴，而是已經一隻腳踏入了聯盟的政治核心圈。
第三個，也是最為關鍵和複雜的要素，是關於烏克蘭的成員國資格路徑。峰會的公報重申了2008年布加勒斯特峰會的承諾，即「烏克蘭將成為北約成員國」。在此基礎上，峰會做出了一個重大的程序性簡化，同意「免除對『成員國行動計畫』（MAP）的要求」。MAP在過去是所有新成員入盟前必須經歷的漫長準備階段，免除這一環節，無疑是為烏克蘭的入盟之路掃清了一道重要的程序性障礙，是對其在戰爭中所展現出的改革進展與軍事能力的政治承認。然而，在最核心的「邀請」問題上，公報的措辭卻充滿了戰略模糊性，表示「當盟國同意且條件滿足時」，才會發出邀請。這句話，雖然未能滿足基輔方面對明確時間表的期望，卻也反映了聯盟在避免將自身直接拖入與俄羅斯的戰爭這一問題上，所持有的、不可動搖的謹慎立場。儘管如此，史托騰伯格秘書長依然將這整套方案，定義為「一份為烏克蘭準備的強有力的攬子計畫，以及一條通往其成員國資格的清晰路徑」。
為戰爭重塑的堡壘—自冷戰結束以來最全面的防禦計畫
在為烏克蘭提供堅實支持的同時，維爾紐斯峰會的另一個核心成果，是將目光轉向聯盟自身，批准了一系列旨在從根本上重塑其集體防禦態勢的歷史性決策。這些決策的核心，是正式通過了被史托騰伯格秘書長稱為「自冷戰結束以來最全面的防禦計畫」。這標誌著北約的軍事規劃，已徹底告別了過去三十年那種基於通用危機應對模式的、相對模糊的框架，重新回歸到一種高度具體、地理上明確、且為大規模高強度戰爭而設計的、類似於冷戰時期的嚴密作戰規劃。
這些新一代的「區域防禦計畫」，是聯盟軍事思想的一次革命性回歸。它們不再是抽象的指導原則，而是針對北約責任區內不同地理區域的、詳盡的可執行作戰方案。據信，這些計畫詳細地規定了在面對來自俄羅斯或恐怖組織這「兩大主要威脅」時，盟軍應如何進行防禦和反擊，涵蓋了從部隊的部署位置、增援路線，到指揮關係和後勤保障等所有作備細節。
為了給這些雄心勃勃的計畫注入實質性的力量，峰會確認，將通過新的「北約部隊模型」，生成一支規模高達「三十萬人的高戰備部隊」。這支龐大的部隊，將是聯盟快速反應與戰略增援的核心力量，其組成將涵蓋「實質性的空軍和海軍作戰力量」。這意味著，北約將擁有足夠的、處於不同戰備等級的部隊，來應對從局部突發事件到全面戰爭的各種可能情境。
然而，烏克蘭戰爭最為殘酷的教訓之一，是現代高強度戰爭對彈藥和裝備的驚人消耗速度。戰爭爆發後，西方國家很快發現，其在和平時期維持的有限彈藥庫存和萎縮的國防工業產能，完全無法滿足烏克蘭戰場的需求，更不用說支撐一場北約自身的、更大規模的衝突。為了解決這一致命的「短板」，峰會批准了一項全新的「國防生產行動計畫」（Defence Production Action Plan）。
這項計畫的目標，是從根本上提升整個聯盟的國防工業基礎和產能。其具體措施包括：通過匯總各國需求、進行聯合採購，來向國防工業界發出長期、穩定的大規模訂單，以激勵其擴大生產線、增加投資；通過簡化採購流程和促進盟國間的產業合作，來提升生產效率；以及通過加強關鍵原材料和零部件的供應鏈韌性，來確保國防生產在危機時期不會中斷。史托騰伯格將此舉形容為旨在「加速聯合採購、提升產能並增強盟國間的互操作性」。這是一項著眼於長遠的、深刻的結構性改革，其目標是確保北約不僅在戰場上擁有強大的軍隊，更在其後方，擁有一個能夠持續支持這些軍隊進行高強度作戰的、強健的工業與後勤基礎。從作戰計畫的制定，到部隊的生成，再到支撐這一切的工業動員，北約在維爾紐斯，為其在新時代的集體防禦，構築起了一套前所未有的、完整的戰爭機器。
2%的底線—一份持久的國防投資承諾
任何宏大的國防計畫與軍事轉型，都必須以堅實、可靠且持續的財政投入作為基礎。在維爾紐斯峰會上，盟國領導人就長期以來充滿爭議的「負擔分擔」問題，達成了一項具有歷史性意義的新共識，將其國防投資承諾，從一份具有雄心 (aspirational) 的政治目標，轉變為一項更具約束力的持久性承諾。這不僅是對歐洲安全環境已發生根本性改變的集體確認，更是為聯盟在新時代的集體防禦態勢提供可持續資源的根本保障。
峰會的公報正式宣布，盟國做出了一項「持久的承諾，即每年至少將其國內生產總值（GDP）的2%用於國防」。這一決策的核心，是將2%從過去的一個「目標」（target），轉變為一個「底線」（floor）。在2014年的威爾斯峰會上，盟國同意的是「目標在十年內，將國防開支朝著2%的方向邁進」。這一措辭，為各國留下了相當大的解釋與迴旋空間。然而，在經歷了烏克蘭戰爭的殘酷洗禮之後，聯盟內部已形成廣泛共識：在一個大國侵略戰爭重返歐洲大陸的時代，2%的投入，已不再是一個可以討價還價的選項，而是維護國家生存與聯盟可信度的最低要求。
這一看似細微的措辭轉變—從一個充滿抱負的「目標」，轉變為一個基礎性的、持久的承諾—代表了聯盟內部一次深刻的心理轉變，這是一次集體性的承認，即後冷戰時代的和平紅利已經明確結束，在一個競爭激烈的世界中，安全將伴隨著顯著且不可協商的代價。新聞稿中引用的數據，為這一轉變提供了有力的支持。2023年，歐洲盟國與加拿大的國防預算，實現了高達「8.3%的實際增長」，這是「數十年來的最大增幅」。這一在經濟面臨通膨壓力背景下的驚人增長，是戰爭緊迫感的直接體現。達到或超過2%指標的盟國數量，也在2023年達到了十一個，並預計在2024年將「大幅增長」。
這一切都表明，增加國防開支，已從過去主要由美國施壓所驅動的、充滿爭議的政治議題，轉變為歐洲國家基於自身安全評估的內在需求。維爾紐斯的這項新承諾，為北約的軍事規劃者們，提供了一個更為穩固和可預測的財政前景。它確保了聯盟在未來數年中，將擁有必要的資源，去落實其新一代的防禦計畫、生成那支三十萬人的高戰備部隊、並填補因援助烏克蘭和長期投入不足而造成的巨大彈藥庫存缺口。這不僅僅是一項關於預算的決定，它更是一項關於決心和信譽的宣告，旨在向任何潛在的對手表明，北大西洋公約組織擁有支撐其強大軍事態勢的、堅定不移的集體政治意願與經濟實力。
系統性的挑戰—在脅迫與接觸之間應對中國
在峰會議程的深處，一項雖不如烏克蘭或俄羅斯問題那樣充滿火藥味、但對聯盟長期未來可能具有同等重要意義的議題，得到了深入的討論：如何應對中國的崛起。維爾紐斯峰會的公報，在繼2022年《戰略概念》之後，再次以清晰而堅定的語言，闡述了聯盟對中國日益增長的全球影響力及其「脅迫性」政策的集體評估。這標誌著北約的戰略視野，正不可逆轉地從其傳統的歐洲-大西洋範疇，向一個更為廣闊的全球競爭格局進行擴展。
新聞稿的措辭，精準地概括了聯盟對華政策的雙重性。一方面，是毫不含糊的風險認知。文件指出，盟國討論了中國的「脅迫性」政策對「歐洲-大西洋安全和我們的價值觀所構成的挑戰」。秘書長史托騰伯格在發言中，進一步闡述了這種挑戰的具體表現：「北京日益增長的自信影響著我們的安全」，並「挑戰著以規則為基礎的國際秩序」。這背後的關切，是多維度的：從中國不透明的軍事現代化和核武庫擴張，到其利用經濟槓桿製造戰略依賴；從其在網路空間和新興技術領域的惡意活動，到其在南海等地區挑戰航行自由的行為。
另一方面，公報也謹慎地保留了接觸的空間。史托騰伯G格明確表示：「中國不是我們的對手，我們應繼續與之接觸。」這一表態，反映了聯盟內部的複雜現實，特別是許多歐洲主要經濟體與中國之間存在著巨大的、難以分割的貿易與投資關係。因此，北約的對華策略，並非是尋求一場新的冷戰式對抗，而是一種更為精細的、被稱為「威懾、防禦與對話」相結合的模式。其目標，是在捍衛聯盟自身安全利益和價值觀的同時，在氣候變化、軍備控制等具有共同利益的領域，與北京保持建設性的溝通。
此次峰會將與澳大利亞、日本、紐西蘭和韓國這四個印太地區的「理念相近夥伴」舉行領導人級別的會晤，這一安排本身，就是北約應對中國挑戰戰略的具體體現。這標誌著北約正在積極地構建一個超越其傳統地理邊界的、由民主國家組成的全球合作網絡。通過與這些印太夥伴在海上安全、網路防禦、技術標準和應對虛假資訊等方面加強協調，北約旨在共同維護一個開放、自由、且以規則為基礎的國際秩序。這種「向東看」的姿態，是北約在新時代為應對一個全球性挑戰，所做出的、最為重要的戰略適應之一。
來自維爾紐斯的決心宣言
當維爾紐斯峰會的首日議程落下帷幕時，其所達成的一系列決策，共同譜寫了一曲充滿了決心與力量的交響樂。在歐洲大陸戰火重燃的嚴酷現實面前，這個在過去三十年裡一度被認為「迷失了方向」的軍事同盟，以一種不容置疑的方式，重新找到了其存在的根本理由，並以驚人的速度和團結，進行了深刻的自我重塑。
峰會首日的成果，是一份歷史性的三重承諾。對烏克蘭，它提供了一座更近、更堅實的、通往聯盟的橋樑，這是一份在道義責任與戰略謹慎之間取得的、最為有力的政治承諾。對聯盟自身，它批准了一套自冷戰以來最為全面、最為雄心勃勃的防禦計畫，並為之配備了必要的部隊與工業基礎，這是一份對集體防禦的軍事承諾。對未來，它確立了一項持久的、以2%為底線的國防投資原則，這是一份確保上述所有承諾都能得以實現的財政承諾。
這些在聯盟東翼前沿首都所做出的決定，其傳遞的訊息是清晰而響亮的。對基輔，它傳遞了「你們並不孤單，我們將與你們同在，直到最後」的訊息。對莫斯科，它傳遞了「不要有任何誤判，聯盟保衛每一寸領土的決心堅如磐石」的訊息。對北京，它傳遞了「我們正在關注，並將與全球夥伴共同捍衛以規則為基礎的秩序」的訊息。而對聯盟內部的十億公民，它傳遞了「在一個日益危險的世界裡，跨大西洋的團結依然是你們安全的最可靠保障」的訊息。維爾紐斯峰會，最終成為了一場在戰爭的熔爐中，被重新鍛造的聯盟的決心宣言。
資料來源
NATO agrees strong package for Ukraine, boosts deterrence and defence
https://www.nato.int/cps/en/natohq/news_217059.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