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人：Lia ／ 責任編輯：Zaphyra
2024年9月13日，隨著美國總統大選的推進，一項旨在重塑美國稅收結構的激進提案再次成為公眾焦點，其核心是對全國最頂層0.01%的富裕階層，課徵「未實現資本利得稅」（Tax on Unrealized Capital Gains）。此一提案由拜登政府提出，並獲副總統賀錦麗（Kamala Harris）原則性支持，旨在解決一個長期存在的稅制難題：超級富豪的財富增長主要來自於其持有資產的價值攀升，但在現行法律下，只要不出售這些資產，這些帳面上的巨額收益便無須繳納所得稅，導致其有效稅率甚至低於中產階級。
該提案的具體內容是，針對資產超過一億美元的家庭，課徵25%的最低所得稅。其最具顛覆性之處，在於它將「未實現資本利得」納入了「所得」的年度計算範圍。這意味著，超級富豪持有的股票、房產或其他資產，其每年的增值部分，即便沒有出售變現，也將被視為應稅收入。此舉直接挑戰了被稱為「買進、借貸、逝世」（Buy, Borrow, Die）的經典避稅策略。該策略指富豪們利用其不斷增值的資產作為抵押品，向銀行獲取低利貸款以供日常開銷，從而避免了因出售資產而產生的高額資本利得稅。待其去世後，根據「提升稅基」（Stepped-up Basis）原則，其繼承人可以按繼承時的市價作為新的成本基礎，從而使該資產在富豪生前累積的全部增值，永久性地免於所得稅的課徵。
然而，這項看似旨在追求稅收公平的政策，在執行層面面臨著三大嚴峻挑戰。首先是「資產估值」的難題。對於股票等公開交易的資產尚能估價，但對於非上市公司的股權、藝術品、古董等流動性差的資產，如何進行準確且公允的年度估值，極易引發納稅人與國稅局之間的巨大爭議。其次是「流動性困境」，許多企業主的財富高度集中於其一手創辦的公司股權，他們雖坐擁巨額資產，卻缺乏足夠的現金來支付稅款，可能被迫出售公司部分股權，進而影響企業經營權與市場穩定。最後，此稅制還需應對市場波動，若資產價值在課稅後下跌，政府甚至可能需要向億萬富翁退稅。
更根本的障礙來自於美國憲法。美國憲法第十六修正案授權國會課徵「所得稅」，但並未明確定義何謂「所得」。未實現的資產增值是否能被界定為憲法意義上的「所得」，是一個懸而未決的重大法律問題。任何相關立法，幾乎注定會立即遭到司法挑戰，並最終由聯邦最高法院裁決，其結果充滿高度不確定性。此提案不僅是稅收政策的技術性調整，更是一場涉及經濟、法律與政治的複雜角力，其推動之路將極其艱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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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a. Independent Media 台北報導
在當代美國的經濟圖景中，一道日益擴大的鴻溝，正引發著社會內部持續而焦慮的討論。這道鴻溝，存在於辛勤工作的中產階級與坐擁巨額財富的極少數頂層精英之間。當教師、護理師與消防員依其薪資所得，繳納著數額明確的稅款時，一部分億萬富翁的實際稅率，卻不成比例地低。這並非源於他們公然的逃稅，而是來自於現行稅收體系中一個深刻的結構性特徵，一個圍繞著「未實現資本利得」（Unrealized Capital Gains）所建立的財富累積模式。
隨著2024年美國總統大選的臨近，這個看似屬於財稅專業領域的技術性名詞，已被推上全國性政治辯論的風口浪尖。由拜登政府提出、並由副總統賀錦麗所支持的「億萬富翁最低所得稅」提案，正是試圖對此一結構性問題，提出一個根本性的解答。然而，這個解答的激進程度，也使其從誕生之初，便注定充滿爭議，並將在經濟、法律與政治三個維度上，面臨極其嚴峻的考驗。
「買進、借貸、逝世」：現行稅制的結構性漏洞
要理解這場稅制辯論的核心，首先必須釐清一個關鍵概念：資產的增值，在何時應被視為可課稅的「所得」？華爾街日報的稅務記者理查・魯賓（Richard Rubin）曾用一個生動的「蘋果樹」比喻來解釋此事。想像你擁有一棵蘋果樹，這代表你持有的一項資產，比如股票或房地產。隨著時間推移，這棵樹不斷長大，結出更多的蘋果，其整體價值隨之提升。這部分尚未收穫的價值增長，便是「未實現資本利得」。
根據美國現行的稅法，只要你不砍倒這棵樹，或將蘋果摘下拿到市場上售賣，那麼樹木本身增值的過程是無須繳稅的。只有當你賣出資產，「實現」了這些年累積的收益時，才需要為此繳納資本利得稅。這個原則，為超級富豪們開創了一條被稱為「買進、借貸、逝世」（Buy, Borrow, Die）的財富管理路徑。
這套策略的第一步是「買進」並長期持有能夠持續增值的優質資產。第二步，當需要現金時，他們並非出售資產，而是以這些價值不菲的股票或企業股權作為擔保品，向金融機構申請「借貸」。由於擔保品價值極高，他們能以極低的利率，獲取巨額的資金用於生活、投資或消費，而借款行為本身並非應稅事件。特斯拉創辦人伊隆・馬斯克（Elon Musk）在收購推特（現為X）的同一個月，便曾以其持有的SpaceX股份作為擔保，獲取了十億美元的貸款。
最後一步，也是最關鍵的一步，是「逝世」。當這位富豪去世後，其持有的龐大資產將由繼承人繼承。此時，美國稅法中的「提升稅基」（Stepped-up Basis）原則便會生效。繼承人將以繼承當日的資產市價，作為新的成本基礎。這意味著，這位富豪畢生所累積的、從未因出售而「實現」的數十億甚至數百億美元的資本利得，將因此永久性地、合法地免於繳納任何所得稅。這套策略，有效地將巨大的財富增長與稅收義務完全脫鉤，成為維繫財富代際傳承、加劇貧富差距的重要機制。
拜登政府的對策：重新定義「所得」
拜登政府提出的「億萬富翁最低所得稅」，正是為了截斷上述的財富傳承鏈條。該提案的核心內容，是向資產淨值超過一億美元的家庭，徵收25%的年度最低所得稅。其革命性之處在於，它徹底改變了「所得」的計算方式，將「未實現資本利得」也納入其中。
根據這項提案，每年年底，這些超級富豪不僅要計算他們已實現的薪資、股息與資本利得，還必須評估其持有的股票、債券、私人企業股權等資產的價值增長。這部分增長的價值，將被視為當年度的「所得」，與其他收入合併計算，並確保其總稅負不低於25%。為了緩解一次性繳納巨額稅款可能帶來的現金流壓力，提案設計了分期繳納的機制，允許納稅人在數年內分期支付稅款。美國財政部預估，此項稅制若能實施，將在十年內為國庫帶來約五千億美元的額外收入。
執行的三重困境：估值、流動性與市場反應
然而，一個在理論上旨在追求公平的稅制，在轉化為現實政策的過程中，卻佈滿了荊棘。首先遭遇的，是「資產估值」的巨大難題。對於每日在公開市場上交易的股票，確定其年末價值相對容易。但對於那些構成超級富豪財富主體的資產—例如非上市公司的股權、私人藝術收藏品（如同畢卡索的畫作）、或是複雜的房地產投資組合，情況則截然不同。
這些資產缺乏一個公開、透明的市場價格。如何對其進行年度性的、令徵納雙方都信服的公允估值，將是一個極其複雜且充滿爭議的過程。這幾乎必然會催生一個由估價師、會計師與律師組成的龐大產業，並可能導致納稅人與國稅局之間無休止的法律訴訟。
第二重困境，是「流動性危機」。許多白手起家的企業家，其絕大部分財富都高度綑綁在自己創辦的私人公司股權上。他們在帳面上或許是億萬富翁，但手中可供支配的現金卻相當有限。對他們而言，要求其為公司股權的「帳面增值」繳納數百萬甚至數千萬美元的現金稅款，無異於強迫他們出售公司的部分所有權。這不僅可能使其喪失對企業的控制權，更可能因為被迫在非理想時機出售股權，而嚴重損害公司價值。
第三，此稅制可能引發難以預測的「市場反應」。若多位持有大量上市公司股份的富豪，為了籌措稅款而選擇在同一時期出售股票，很可能對該公司的股價造成沉重的賣壓，進而損害到持有該股票的廣大中產階級投資者的利益。
憲法的界線與政治的漫長道路
除了執行層面的技術難題，這項稅制還面臨著一個更為根本的合法性質疑。美國憲法第十六修正案明確賦予國會徵收「所得稅」（taxes on incomes）的權力。然而，修正案本身並未對「所得」一詞給出明確定義。傳統上，美國的稅收實踐一直將「所得」理解為已經「實現」的收益。未經出售的資產增值，是否能夠被解釋為憲法意義上的「所得」，是一個存在巨大爭議的法律灰色地帶。
可以預見，一旦國會通過任何形式的未實現資本利得稅，相關法案將立刻遭到違憲訴訟，並一路纏訟至聯邦最高法院。最終的判決結果，將取決於屆時大法官們對憲法文本的解釋，其結果高度不可預測。
在政治層面上，這項提案的推動之路同樣崎嶇。即便賀錦麗贏得總統大選，民主黨也還必須同時掌控國會參眾兩院，才具備立法的基本條件。即便如此，在民主黨內部，對於如此激進的稅收改革也存在著不同的聲音。賀錦麗本人在公開場合對此議題的謹慎與模糊態度，也側面反映了其高度的政治敏感性與推動難度。
儘管前路充滿挑戰，但這場關於未實現資本利得稅的辯論，其意義已超越了法案本身能否通過。它迫使美國社會正視財富不平等背後的深層稅制結構問題，並將關於「稅收公平」的討論，從傳統的收入高低，延伸至財富持有與增長方式的根本差異。無論最終結果如何，這場辯論都已在美國的政策光譜上，留下了一道重要的印記。
資料來源
The Wall Street Journal: Why Harris’s Proposed ‘Billionaire Tax’ Is So Controversial
https://www.wsj.com/video/series/wsj-explains/why-harriss-proposed-billionaire-tax-is-so-controversial/F3924D56-C429-417A-839A-753AB32D58E6
The White House: President Biden’s FY25 Budget Drives Down Costs for Hardworking Families, Cuts the Deficit, and Makes the Wealthy and Corporations Pay Their Fair Share
https://www.whitehouse.gov/briefing-room/statements-releases/2024/03/11/president-bidens-fy25-budget-drives-down-costs-for-hardworking-families-cuts-the-deficit-and-makes-the-wealthy-and-corporations-pay-their-fair-share/
Tax Foundation: Taxing Unrealized Capital Gains: Constitutional, Economical, and Practical Issues
https://taxfoundation.org/research/all/federal/taxing-unrealized-capital-gains/
Brookings Institution: The taxation of unrealized capital gains: A review of the issues
https://www.brookings.edu/articles/the-taxation-of-unrealized-capital-gains-a-review-of-the-issues/
U.S. Department of the Treasury: General Explanations of the Administration’s Fiscal Year 2025 Revenue Proposals
https://home.treasury.gov/system/files/131/General-Explanations-FY2025.pdf
Tax Policy Center: T22-0131 - Biden Administration Fiscal Year 2023 Revenue Proposals - Minimum Tax on "Billionaires"
https://www.taxpolicycenter.org/model-estimates/biden-administration-fiscal-year-2023-revenue-proposals-jun-2022/t22-0131-biden
ProPublica: The Secret IRS Files: Trove of Never-Before-Seen Records Reveal How the Wealthiest Avoid Income Tax
https://www.propublica.org/article/the-secret-irs-files-trove-of-never-before-seen-records-reveal-how-the-wealthiest-avoid-income-ta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