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人：Lia ／ 責任編輯：Zaphyra
2020年8月中旬，一場罕見的乾燥雷暴在美國加州北部引發了數百起火災，最終演變成該州歷史上規模最大的「八月複合大火」（August Complex Fire），為當年災難性的野火季節揭開序幕。這場由自然點燃的燎原大火，並非孤立的意外，而是數十年來錯誤政策、人為擴張與全球氣候變遷三者交互作用下的必然結果。這場危機的根源，可以追溯至20世紀初。1910年一場被稱為「大火」（The Big Burn）的災難性野火後，美國聯邦政府確立了「撲滅一切火災」的指導方針。此後近一個世紀，「煙霧熊」（Smokey Bear）的防火宣傳形象深入人心，其核心理念是將所有林火都視為必須立即撲滅的敵人。
這項看似善意的政策，雖在短期內保護了生命與財產，卻也帶來了災難性的非預期後果。在自然的森林生態系中，低強度的地面火災是維持健康平衡的必要一環，它能定期清除地表的枯枝落葉與小型灌木。長期的滅火政策，反而導致這些易燃的「燃料」在林地中大量積累。森林變得異常茂密，充滿了被稱為「階梯燃料」（Ladder Fuels）的中小型樹木，它們如同梯子一般，能輕易地將原本緩慢燃燒的地面火災，引導至高聳的樹冠層，從而形成火勢更猛烈、蔓延更迅速、更難以控制的「樹冠火」。與此同時，戰後美國社會的發展模式，也為今日的危機埋下伏筆。越來越多的新建住宅，深入到被稱為「荒地與城市的交界面」（Wildland-Urban Interface, WUI）的區域。當人類社區與歷史上就有火災活動的林地直接為鄰，不僅使得更多生命財產暴露於風險之下，也讓土地管理者在執行「燃料處理」措施（如計畫性焚燒或機械清除）時束手束腳，因為任何用火行為都可能威脅到鄰近社區。而全球氣候變遷，則成為這一切問題的放大器。近十年是人類有紀錄以來最熱的十年，持續的暖化與乾旱，使得森林植被中的水分大量蒸發，變得極度易燃。創紀錄的高溫甚至讓本應寒冷潮濕的北極圈內（如西伯利亞）都出現了大規模野火。氣候變遷不僅延長了野火季節的長度，也使得天氣條件變得更極端，這反過來又壓縮了消防單位能夠安全實施計畫性焚燒的「窗口期」。當用「好的火」來防治「壞的火」的手段都變得日益困難時，危機的惡性循環便已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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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a. Independent Media 台北報導
當我們透過衛星雲圖或電視新聞，目睹那橙紅色的火線如巨獸般吞噬加州的山巒、澳洲的林地，或是西伯利亞的凍原時，心中湧起的，往往是震驚與哀傷。火，這個在人類文明演進中既是創造者也是毀滅者的古老力量，在21世紀似乎正以一種前所未有的狂暴姿態，向我們展示其失控的面貌。然而，今日席捲全球的災難性野火，其成因遠比一次意外的火花或一道從天而降的閃電，來得更為複雜。它是一部交織著歷史、政策、生態科學與全球氣候系統變化的編年史。
2020年8月，加州的天空因數百起野火而黯淡無光，最終形成了該州有史以來最大的複合型火災。但這場災難的種子，其實早已在一個世紀前埋下。要理解今日烈焰的成因，我們必須回到過去，審視一項出於善意，卻最終讓森林陷入更大險境的百年政策。
善意的遺產：百年滅火政策的非預期後果
故事始於1910年。那年夏天，一場被後世稱為「大火」（The Big Burn）的野火，在美國西北部的愛達荷州與蒙大拿州，燒毀了數百萬英畝的林地，並奪走了超過八十條生命。這場巨大的災難，在美國社會留下了深刻的創傷，並直接形塑了此後聯邦政府的林地管理哲學。驚恐之餘，一個看似簡單而直接的結論被確立：火是森林的敵人，必須不計代價地予以撲滅。
自此，「百分之百撲滅」（100% suppression）成為美國林務局的核心任務。到了1944年，一個頭戴巡邏帽、手持鐵鍬的卡通形象「煙霧熊」（Smokey Bear）誕生了。它以「只有你能預防火災」的口號，向數代美國人灌輸了防火意識。這場公共教育運動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人為引發的火災數量顯著下降。1974年，國會更通過了《聯邦防火與控制法案》，進一步將滅火策略制度化。從數據上看，這項政策挽救了生命，相較於法案通過時每年超過萬人死於各類火災，今日的死亡人數已大幅降低。
然而，這項長達一世紀的「向火災宣戰」，卻忽略了火在許多生態系中所扮演的自然角色。在北美西部的乾燥森林中，火並非入侵者，而是維持生態健康的關鍵循環。數千年來，由閃電引發的低強度地面火，會定期燒掉地表的枯枝落葉、死亡的樹木與過密的小樹苗。這種自然的「清掃」機制，不僅能為新的植物生長騰出空間，更能有效防止易燃物過度積累。當我們以人為方式，將所有大小火災都強行撲滅時，我們便中斷了這個至關重要的自然循環。其結果是，森林以前所未有的密度生長，地面上堆積了厚厚的燃料層，一個看似綠意盎然的森林，實則已變成一個巨大的火藥桶。
失衡的森林：階梯燃料與火災行為的質變
長期滅火政策所創造出的，是一種生態上極不穩定的森林結構。在健康的、有規律火燒的森林中，樹木之間通常間距較大，林下也相對開闊。然而，在被過度保護的森林裡，無數中小型樹木見縫插針地生長，它們與較矮的灌木叢，共同構成了一種被消防科學家稱為「階梯燃料」（Ladder Fuels）的危險結構。
顧名思義，這些燃料就像一座梯子。當一場火災（無論是自然發生或人為引發）開始時，它通常是燃燒速度較慢的地面火。但在充滿階梯燃料的森林中，火焰能輕易地順著矮灌木爬上小樹，再由小樹蔓延至大樹的樹冠。一旦火勢進入樹冠層，火災的性質便發生了根本性的轉變。它不再是緩慢移動的地面火，而是伴隨著強風、火勢猛烈、蔓延極其迅速的「樹冠火」。燃燒的樹冠會產生大量的火星，這些火星能被風吹到數公里之外，引發新的火點，使得火災的撲救變得異常困難與危險。2018年摧毀了加州天堂鎮的「營火」（Camp Fire），其快速且致命的蔓延，很大程度上便是由乾燥天氣、強風與茂密的階梯燃料共同造成的。
人與火的邊界：荒野都市交界面的擴張
在森林變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容易燃燒的同時，人類的居住模式，也將自己推向了與火災更近的距離。二戰以後，越來越多的美國人選擇離開擁擠的城市，在郊區或鄉村地帶建造家園。這種趨勢，導致了「荒地與城市的交界面」（Wildland-Urban Interface, WUI）的大幅擴張。WUI區域，指的是人類社區與易燃的自然植被直接相鄰或交錯的地帶。
當成千上萬的房屋建造在歷史上本就屬於火災多發的生態系統中時，一個棘手的管理難題便應運而生。一方面，為了保護這些社區的生命財產，消防單位的首要任務，依然是盡快撲滅任何新發生的火災，這進一步加劇了燃料的積累。另一方面，當土地管理者試圖採取 proactive 的「燃料處理」（Fuel Treatments）措施，例如進行計畫性焚燒（Prescribed Burns）或使用機械清除林下植被時，又會面臨巨大的挑戰。在人口稠密的地區進行焚燒，存在著煙霧影響空氣品質、以及火勢意外失控的風險，往往引發居民的反對與法律上的障礙。這種人為的擴張，使得我們陷入了一種兩難：越是保護，燃料積累越多；燃料越多，未來火災的風險與破壞力就越大。
氣候變遷：全球暖化如何為火焰搧風
如果說錯誤的百年政策與無序的城市擴張，為災難性野火準備了充足的燃料，那麼全球氣候變遷，就是那個不斷搧風點火、讓火勢愈演愈烈的放大器。
根據聯邦數據，過去十年是地球有紀錄以來最熱的十年。持續上升的溫度，正從多個層面加劇野火的風險。首先，暖化導致高山積雪更早融化，使得森林在夏季時能夠獲得的水源補給減少。其次，更高的氣溫與更頻繁的熱浪，會像海綿一樣，吸乾植被、土壤與空氣中的水分，使得整個地景變得極度乾燥易燃。一個驚人的例證是，近年來野火甚至蔓延到了北極圈內的西伯利亞。那些本應過於寒冷與潮濕而無法燃燒的凍原，在全球暖化速度比其他地區快三倍的背景下，也開始燃燒。
氣候變遷不僅讓燃料變得更易燃，更顯著地延長了「野火季節」的長度。在美國西部，傳統的野火季節通常集中在夏末秋初，但如今，火災幾乎可以全年發生。這也帶來了一個極為嚴峻的管理困境：用於防治野火的計畫性焚燒，需要在天氣溫和、濕度較高、風力不強的條件下進行，以確保安全。然而，隨著氣候變遷導致這種溫和天氣的「窗口期」變得越來越短、越來越不可預測，土地管理者發現，他們能夠安全「以火治火」的機會，正在急劇減少。
展望未來，應對日益嚴峻的野火危機，需要一場根本性的思維轉變。研究人員正在開發更先進的演算法，以期能更精準地預測火災最可能發生的時間與地點，從而更有效地調動資源，並做出更明智的決策—判斷哪些火必須撲滅，而哪些火在可控的範圍內，可以讓其燃燒，以發揮其生態效益。然而，技術終究只是輔助。更為核心的，是我們必須學會與火共存，而非與之為敵。這意味著在政策層面，需要大力投資於森林的健康恢復與燃料管理；在社區層面，需要更嚴格的土地使用規劃，並提升建築物的防火標準。這是一條漫長而艱鉅的道路，但2020年加州的漫天煙塵，已然向我們發出了最清晰的警告。
資料來源
NASA: Wildfires
https://earthobservatory.nasa.gov/global-maps/MOD14A1_M_FIRE
U.S. Fire Administration: Fire in the United States report series
https://www.usfa.fema.gov/data/statistics/reports/
National Interagency Fire Center: Fire Information - Historical Statistics
https://www.nifc.gov/fire-information/statistics/historical-statistics
The Guardian: The west's infernos are melting our reality. And this is just the beginning
https://www.theguardian.com/us-news/2020/sep/14/the-wests-infernos-are-melting-our-reality-and-this-is-just-the-beginning
Reuters: Explainer: How climate change is spurring California's fires
https://www.reuters.com/article/us-usa-wildfires-california-climate-exp-idUSKBN26637U
The Conversation: How a century of US forest policy fueled the fires of today
https://theconversation.com/how-a-century-of-us-forest-policy-fueled-the-fires-of-today-146229
Associated Press: AP FACT CHECK: Post-1910 fire policy not a major factor
https://apnews.com/article/ap-fact-check-north-america-fires-forests-donald-trump-237435099309a473e13d11b3b2462b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