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人：Lia ／ 責任編輯：Zaphyra
2020年10月20日，美國司法部（DOJ）聯合十一個州總檢察長，正式對谷歌（Google）提起了一項全面的反壟斷訴訟，指控該公司透過一系列反競爭與排他性行為，非法維持其在通用搜尋服務與搜尋廣告市場的壟斷地位。這起訴訟是自1990年代微軟案以來，美國政府對科技巨頭發起的最重大的法律挑戰。在司法部提交的訴狀中，一項長期存在於檯面下的商業協議被置於案件的核心—谷歌每年向其主要競爭對手蘋果公司（Apple）支付鉅額款項，以確保谷歌成為蘋果旗下超過十億台iPhone、iPad及Mac電腦上Safari瀏覽器的預設搜尋引擎。據行業估算，這筆年度款項高達80億至120億美元，約佔谷歌母公司Alphabet年利潤的三分之一，同時也構成了蘋果公司年度利潤的15%至20%。司法部主張，這項排他性協議利用了蘋果的平台優勢，有效阻絕了其他搜尋引擎的競爭機會，鞏固了谷歌在美國搜尋市場高達90%以上的佔有率，最終損害了消費者與廣告商的利益。
蘋果與谷歌之間的關係，堪稱矽谷歷史中最為複雜的「競合」（frenemy）典範。在初期，兩家公司關係密切，時任谷歌執行長的埃里克．施密特（Eric Schmidt）甚至曾是蘋果董事會的成員。2005年，雙方奠定了合作的基礎，谷歌成為蘋果Mac電腦Safari瀏覽器的預設搜尋選項。2007年，隨著iPhone的問世，這項合作延伸至行動裝置，成為谷歌搶佔行動搜尋入口的關鍵一步。然而，當谷歌於2008年推出直接與iPhone競爭的安卓（Android）作業系統後，兩家公司的關係迅速轉為激烈的敵對，施密特亦於次年辭去蘋果董事職務。儘管雙方在手機、作業系統、應用程式商店等多個領域展開全面競爭，但搜尋領域的合作卻因其巨大的商業利益而得以維續並深化。2017年，蘋果更將其語音助理Siri及作業系統內的Spotlight搜尋功能，從微軟的Bing切換至谷歌，進一步鞏固了這份利潤豐厚的協議。對谷歌而言，此舉確保了來自高價值蘋果用戶的龐大搜尋流量—據估計近半數的谷歌搜尋量來自蘋果設備；對蘋果而言，這筆穩定且龐大的收入，則為其近年來大力發展的服務業務提供了重要的資金支持。
此次反壟斷訴訟的提起，將這對科技巨頭間看似雙贏的聯盟推向了前所未有的十字路口。訴訟文件披露，谷歌內部曾將失去在蘋果設備上的預設地位視為「紅色警戒」（code red），凸顯了此協議對其市場主導地位的根本重要性。谷歌方面則公開否認司法部的指控，其法務長稱該訴訟「存在嚴重缺陷」，並辯稱其與蘋果的合作關係是業界常態，且用戶可以輕易更換預設搜尋引擎。然而，分析指出，預設選項的強大慣性使得絕大多數用戶不會主動更改設定，這正是協議價值的核心所在。若司法部最終勝訴，其影響將是雙向的：谷歌可能失去半壁江山的搜尋流量，其商業模式將遭受重創；而蘋果也將面臨失去一筆可觀利潤的窘境。更重要的是，這場法律訴訟可能成為一個催化劑，迫使蘋果重新評估其在搜尋領域的長期戰略。鑑於蘋果一向傾向於掌握其產品的核心技術，外界普遍猜測，這場外部壓力或將促使蘋果加速開發自有的搜尋引擎，或透過收購來補強相關能力，從而徹底擺脫對其最大競爭對手的依賴。無論最終結果如何，這場訴訟都已為全球科技產業的未來競爭規則，投下了一顆充滿不確定性的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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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a. Independent Media 台北報導
2020年10月20日，美國司法部向華盛頓特區聯邦地方法院遞交了一份長達64頁的訴狀，正式對谷歌及其母公司Alphabet提起反壟斷訴訟。這一行動標誌著美國政府對大型科技公司長達數年的調查進入了一個關鍵階段，其規模與潛在影響力，被廣泛視為自二十年前美國政府對決微軟公司以來，最為重大的反壟斷案件。訴訟的核心指控清晰而直接：谷歌透過一系列反競爭與排他性的商業操作，非法壟斷了通用搜尋服務與搜尋廣告市場，扼殺了創新，並損害了數以億計的網路使用者與廣告商的權益。
在這份詳盡的法律文件中，一個長期以來業界心照不宣、卻極少被公開討論的商業安排，被推上了證據席的中心。這便是谷歌與其在行動裝置領域最主要的競爭對手—蘋果公司—之間所簽訂的一項價值數十億美元的協議。根據這項協議，谷歌每年向蘋果支付天價費用，以換取其搜尋引擎在所有iPhone、iPad及Mac電腦的Safari瀏覽器中，作為唯一的、預設的搜尋選項。
這項合作在商業邏輯上看似矛盾，卻是兩個矽谷巨頭間一場精密計算的利益交換。它既是谷歌維持其網路「守門人」地位的護城河，也是蘋果服務業務利潤的重要來源。然而，在美國司法部看來，這段看似穩固的共生關係，恰恰是構成市場壟斷的基石。它利用了蘋果在高端行動裝置市場的封閉生態系統，將競爭對手排除在外，使得任何新興的搜尋技術都難以觸及這批最具商業價值的用戶。這場訴訟不僅僅是對谷歌商業行為的法律審判，它更深刻地檢視了當代數位經濟中，平台力量、預設選項與市場競爭之間錯綜複雜的關係。無論最終判決為何，其過程與結果都將對全球科技產業的權力結構與未來走向，產生深遠的影響。
一項價值百億的「競合」協議
蘋果與谷歌之間的關係，從來無法以單純的「夥伴」或「對手」來定義。它們是典型的「競合者」（frenemies）—在作業系統、智慧型手機、應用程式生態等核心領域激烈廝殺，卻在搜尋業務上維持著一段極其穩固且利潤豐厚的合作。這段合作的核心，便是預設搜尋引擎協議。
根據多方市場分析師的估算，谷歌每年為維持其在蘋果設備上的預設地位，向蘋果支付的金額介於80億至120億美元之間。這筆費用對雙方而言都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對於谷歌，這筆支出約佔其母公司Alphabet年利潤的三分之一，是其為確保市場主導地位所付出的最高昂的「流量獲取成本」。回報同樣是巨大的：蘋果設備貢獻了谷歌總搜尋量中相當大的比例，部分估計甚至高達50%。更重要的是，蘋果用戶普遍被認為具有更高的消費能力與商業價值，這使得源自iOS設備的每一次搜尋點擊，都成為谷歌廣告營收的優質來源。
對於蘋果，這筆來自谷歌的穩定現金流，已成為其財報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估計佔其公司年度總利潤的15%至20%。這筆資金有力地支撐了蘋果近年來全力推動的服務業務增長，該業務涵蓋App Store、Apple Music、iCloud等，是蘋果在iPhone硬體銷售趨於飽和後，尋找新增長曲線的關鍵。從某種意義上，蘋果如同一個擁有黃金地段的頂級商場，它將入口處最顯眼的「貨架空間」—也就是用戶打開瀏覽器時的第一個接觸點—高價出售給了出價最高的商家。對於谷歌而言，佔據這個位置，就意味著掌握了通往數億高價值用戶心智與錢包的鑰匙。
這項協議的效力，根植於一個簡單卻強大的心理學與行為經濟學原則：預設選項的力量。儘管谷歌及其辯護者一再強調，用戶可以「輕易地」在設定中將預設搜尋引擎更換為Bing、DuckDuckGo或其他選項，但大量的研究與現實數據表明，絕大多數用戶從未、也絕不會去更改這些預設設定。這種慣性使得谷歌的預設地位幾乎等同於永久地位，也讓競爭對手幾乎沒有機會在蘋果的生態系統內公平地展示其產品質量。
從盟友到對手：一段複雜的演化史
回溯至21世紀初，蘋果與谷歌的關係遠比今日和睦。當時，它們同為挑戰傳統科技巨頭（如微軟）的矽谷新貴，彼此間存在著天然的親近感。谷歌的時任執行長埃里克．施密特曾是蘋果董事會的成員，兩家公司的高層互動頻繁，甚至一度公開開玩笑稱可以合併成一家名為「AppleGoo」的公司。
合作的基石在2005年奠定，谷歌與蘋果達成協議，成為後者Mac電腦上Safari瀏覽器的預設搜尋引擎。2007年，史蒂夫．賈伯斯（Steve Jobs）發布了第一代iPhone，這款革命性的產品不僅開啟了行動網路時代，也將雙方的合作推向了新的高度。谷歌地圖與YouTube成為iPhone最初內建的應用程式，而谷歌搜尋則理所當然地成為iPhone上Safari瀏覽器的預問選項。
然而，蜜月期是短暫的。當谷歌意識到行動作業系統將是未來數位世界的戰略制高點時，衝突變得不可避免。2008年，谷歌正式推出了開源的安卓（Android）作業系統，直接向蘋果的iOS發起了挑戰。這一舉動被賈伯斯視為背叛。安卓的出現，使得谷歌從一個應用層的合作夥伴，轉變為一個平台級的、你死我活的競爭對手。次年，施密特在日益緊張的氛圍中，退出了蘋果董事會。
自此，兩家公司在各自的軌道上加速擴張，業務邊界不斷重疊。谷歌推出了自有的Nexus及後來的Pixel系列手機，蘋果則大力發展地圖、應用商店等服務，並在2011年推出了語音助理Siri。值得注意的是，初版的Siri所使用的後端搜尋技術，並非來自谷歌，而是其競爭對手微軟的Bing。這一選擇，清晰地反映了當時雙方關係的冰凍狀態。
儘管如此，商業利益的引力終究是巨大的。隨著時間推移，雙方都意識到，在搜尋領域的合作對彼此而言仍然是最佳選擇。對蘋果而言，Bing的搜尋結果品質與谷歌相比仍有差距，持續使用可能會影響用戶體驗。而谷歌則面臨著來自Facebook等社交媒體在行動廣告領域的激烈競爭，亟需鞏固其在行動搜尋入口的絕對優勢。於是，在2017年，雙方達成了一項新的、範圍更廣、金額也更高的協議。蘋果不僅將Safari的預設搜尋引擎繼續交給谷歌，更將Siri的網頁搜尋結果以及Mac系統內的Spotlight搜尋功能，一併從Bing切換回谷歌。這項 renewed deal 標誌著雙方儘管在戰略層面互為最大對手，但在戰術層面卻達成了一種更加穩固的、基於巨大利益的相互依存。
司法部的指控與潛在的市場變局
美國司法部的訴訟，正是將這段複雜的歷史與龐大的金流，置於反壟斷法的放大鏡下進行檢視。政府方的核心論點是，谷歌與蘋果的協議並非一項普通的商業合作，而是一種非法的排他性安排，其目的與效果都是為了維護谷歌的搜尋壟斷地位。
訴狀指出，谷歌透過向蘋果支付巨額費用，「購買」了在蘋果平台上的預設地位，從而剝奪了其他競爭者接觸大量用戶的機會。這種做法相當於關閉了市場的一條重要分銷渠道。由於沒有任何其他搜尋引擎公司能夠負擔得起與谷歌同等規模的支付，這項協議實質上形成了一道無法逾越的准入壁壘。司法部認為，這種壟斷地位使得谷歌可以收取更高的廣告費用，同時也抑制了搜尋領域的技術創新，因為谷歌缺乏足夠的競爭壓力去改進其產品，例如在用戶隱私保護方面。
訴訟文件中引用的一則細節尤為引人注目：據稱，谷歌內部員工將「失去在蘋果設備上的預設搜尋引擎地位」這一潛在風險，稱為「紅色警戒」（code red）。這無意中暴露了谷歌自身對於該協議的戰略重要性的高度認知。
面對指控，谷歌方面提出了強硬的辯護。其法務長公開表示，該訴訟存在嚴重缺陷，消費者使用谷歌並非因為被迫，而是因為他們選擇如此。谷歌堅稱，其市場地位是憑藉卓越的產品質量贏得的，而非透過反競爭手段。此外，谷歌反覆強調更換預設搜尋引擎的便捷性，試圖淡化預設選項的鎖定效應。然而，這一辯護在許多分析人士看來，忽視了使用者行為的現實。
這場訴亂若最終由司法部勝訴，其可能的裁決包括強制終止谷歌與蘋果之間的預設協議。這一結果將對雙方乃至整個產業生態產生連鎖反應。對谷歌而言，這無疑是一次沉重的打擊。失去來自蘋果設備的穩定流量，將直接削弱其數據收集能力與廣告業務的根基。對蘋果而言，這意味著每年將損失超過百億美元的高利潤收入。
然而，危機中也可能孕育著新的戰略轉向。對於蘋果，這場訴訟或許提供了一個擺脫對谷歌依賴的外部推力。長期以來，蘋果一直致力於打造一個軟硬體一體化的封閉生態，並強調對核心技術的自主掌控—從自行設計A系列和M系列晶片，到開發自己的地圖服務。在這一戰略邏輯下，搜尋作為用戶體驗的核心環節，長期外包給其最大的競爭對手，始終是一個顯著的例外。
因此，分析普遍認為，司法部的壓力可能會迫使蘋果加速其在搜尋技術領域的佈局。這可能包括兩種路徑：一是投入巨資，利用其在人工智慧和機器學習領域的積累，從零開始打造一個具有蘋果特色的、注重隱私保護的搜尋引擎；二是收購一家現有的、具有一定技術實力但缺乏市場渠道的搜尋公司，如DuckDuckGo。無論選擇哪條路，一個由蘋果主導的搜尋服務的出現，都將是自谷歌崛起以來，搜尋市場迎來的最重大的變數。
谷歌與蘋果之間圍繞搜尋業務建立的龐大金錢帝國，是現代數位經濟中利益與競爭交織的縮影。它展現了企業如何在激烈的對抗中，尋找出符合共同利益的共生空間。然而，當這種共生關係的規模與影響力達到足以扭曲市場競爭的程度時，便不可避免地會引來監管力量的介入。
美國司法部對谷歌的訴訟，不僅僅是一場法律層面的攻防，它更是一場關於科技巨頭的權力邊界、市場公平競爭規則以及數位時代消費者選擇權的公共辯論。這起案件的最終走向，將在很大程度上定義未來數年全球科技產業的監管環境。而對於蘋果和谷歌這兩家公司而言，無論結果如何，它們之間那段長達十餘年、既相互依存又彼此提防的複雜關係，都已走到了必須重新抉擇的關口。這場由外部壓力引發的變動，其漣漪效應最終將擴散至數十億用戶的螢幕，影響他們未來獲取資訊與認知世界的方式。
資料來源
Reuters: U.S. government accuses Google of illegally protecting monopoly
https://www.reuters.com/article/us-usa-google-antitrust/u-s-government-accuses-google-of-illegally-protecting-monopoly-idUSKBN27515P
The New York Times: U.S. Accuses Google of Illegally Protecting Its Monopoly
https://www.nytimes.com/2020/10/20/technology/google-antitrust.html
The Wall Street Journal: Justice Department Sues Google for Alleged Anticompetitive Tactics
https://www.wsj.com/articles/justice-department-to-sue-google-for-alleged-anticompetitive-tactics-11603203577
Associated Press: US files landmark antitrust case against Google
https://apnews.com/article/us-antitrust-case-against-google-89f90e66ea51e08287e04f323a2d21e1
Bloomberg: Google Sued by U.S. in ‘Monolith’ of a Monopoly Case
https://www.bloomberg.com/news/articles/2020-10-20/google-sued-by-u-s-in-historic-case-to-break-up-monopolies
Financial Times: US justice department files antitrust lawsuit against Google
https://www.ft.com/content/32a134d1-030a-4286-84d5-83e9b1e95c10
The Verge: US government files antitrust lawsuit against Google
https://www.theverge.com/2020/10/20/21513753/google-antitrust-lawsuit-doj-justice-depart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