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人：Lia ／ 責任編輯：Zaphyra
2022年8月8日，美國聯邦調查局（FBI）持搜索令，對前總統唐納・川普位於佛羅里達州的海湖莊園（Mar-a-Lago）進行了前所未有的搜查，尋找並扣押了大量政府機密文件。此一事件，不僅在美國政壇掀起滔天巨浪，也意外地揭開了另一樁涉及現任總統喬・拜登在副總統任期結束後，不當持有少量機密文件的案件。這兩起備受矚目的案件，儘管在細節、規模與法律後果上截然不同，卻共同將一部在美國政治體系中至關重要、但長期以來未受足夠重視的法律－1978年《總統紀錄法案》（Presidential Records Act）－推向了公眾辯論的中心。它們共同暴露了該法案在實際執行層面，尤其是在總統權力交接的混亂時期，所存在的系統性脆弱點。
《總統紀錄法案》是水門事件後，美國國會為確保政府透明度與歷史問責而通過的一項關鍵改革。該法案確立了一項根本性原則：總統與副總統在任內創建或接收的所有官方文件，均為美國人民的公共財產，而非其個人資產。法案規定，在總統任期結束時，所有這些紀錄都必須移交給國家檔案和記錄管理局（NARA）保管。然而，該法案的執行，卻高度依賴一個充滿變數的「君子協定」。NARA僅能提供指導方針，而實際負責整理、打包和移交數百萬頁文件與電子紀錄的，是即將離任、筋疲力盡且面臨職業轉換壓力的白宮幕僚。在權力交接的最後幾週，國家安全事務並不會停止，這使得文件歸檔工作，往往在極度混亂與時間壓力下進行，為錯誤的發生埋下了伏筆。
川普與拜登的案件，清晰地展示了這一制度性缺陷如何演變為重大的法律與政治危機。兩案的關鍵區別，並不在於不當持有文件的初始行為，而在於文件被發現後的應對方式，這也直接導致了截然不同的法律後果。在拜登案中，其私人律師在清理辦公室時發現文件後，立即主動通知了NARA與司法部，並全力配合後續的調查。特別檢察官羅伯特・赫爾（Robert Hur）在經過長達一年的調查後，最終決定不對拜登提出起訴，其報告結論是，雖然拜登在處理文件時表現出「嚴重疏失」，但沒有足夠證據證明其存在「蓄意」違法的意圖。相比之下，川普案的發展軌跡則完全不同。在NARA多次要求歸還文件未果後，司法部發出了大陪審團傳票。然而，川普不僅未能完全遵從傳票，其後續行為更被司法部指控為蓄意隱瞞、轉移文件以妨礙調查。最終，對川普的起訴書中，不僅包括了依據《間諜法》提出的「蓄意保留國防資訊罪」，更包含了多項「妨礙司法公正」的重罪。這兩起案件的對比凸顯了一個核心問題：在《總統紀錄法案》的實踐中，最初的疏忽可能是一個行政問題，但隨後的應對方式，則可能將其轉化為一個嚴峻的刑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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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a. Independent Media 台北報導
在美國權力交接的莊嚴儀式中，有一個鮮為人知、卻極其混亂的場景：卸任總統及其團隊，必須在極短的時間內，將白宮徹底清空。辦公室裡堆積如山的檔案夾、電腦中數以萬計的電子郵件、總統辦公桌上的便箋與塗鴉－這一切，都承載著一個時代的決策印記。根據法律，它們不屬於即將離去的個人，而是屬於歷史，屬於美國人民。然而，正是這一從個人辦公到公共歷史的轉移過程，近年來卻演變成了兩場全國性的法律與政治危機，將兩位前後任總統，都捲入了司法調查的風暴中心。這兩起案件，如同對美國現行制度的一次診斷，揭示出旨在保護國家記憶的《總統紀錄法案》，在面對人性的疏忽與政治的動盪時，所顯現出的深刻無力感。
法律的初衷：後水門時代的歷史問責
在1978年之前，美國總統的官方文件被普遍視為其個人財產。總統離任時，可以隨意決定如何處置這些紀錄，可以將其捐贈、出售，甚至銷毀。這一傳統在理查・尼克森（Richard Nixon）總統任內，走到了其荒謬的頂點。在水門事件的調查中，尼克森試圖主張對其辦公室的錄音帶擁有絕對的所有權，並以此為由抗拒國會與法院的調查。這場憲政危機，最終催生了1978年《總統紀錄法案》（Presidential Records Act, PRA）的誕生。
PRA的核心精神是一次根本性的革命：它將總統與副總統的官方紀錄，從「私人財產」重新定義為「公共財產」。法律規定，從總統宣誓就職的那一刻起，他所處理的每一份與其官方職責相關的文件－無論是國家安全簡報、立法草案、與外國元首的通信，還是推特貼文－都必須被妥善保存。而在其任期的最後一天中午十二點，這些紀錄的法律監管權，將自動轉移至國家檔案和記錄管理局（NARA）。NARA將負責保管這些文件，並在法定的保密期限過後，逐步向公眾、歷史學家與研究人員開放。這部法律的初衷，是為了確保權力的透明度，防止歷史被篡改或隱瞞，並讓後人能夠從前人的成功與失敗中汲取教訓。
然而，理想的法律設計，卻在現實的官僚程序中，遭遇了執行的困境。PRA雖然賦予了NARA最終的監管權，卻沒有授予其在權力交接過程中，進行現場監督或強制執行的權力。法律的執行，完全依賴於即將離任的白宮團隊的自律與效率。在一個正常的權力交接期，這已是一項艱鉅的任務。對於一個剛剛經歷了敗選、團隊成員人心惶惶、且總統本人仍在處理最後國務的白宮而言，要完美無缺地完成這項龐大的檔案整理工作，幾乎是不可能的。川普政府的最後幾週，更因其對選舉結果的挑戰以及國會山莊事件而陷入極度混亂，使得檔案的有序移交變得難上加難。
兩起案件，兩種路徑：疏忽與妨礙的區別
正是在這樣的制度背景下，川普與拜登的紀錄門案相繼爆發。儘管兩者都涉及在非授權地點發現了政府的機密文件，但案件的觸發點、後續的應對以及最終的法律定性，卻呈現出截然不同的面貌。
拜登的案件，始於其私人律師的主動發現。2022年11月，在清理拜登曾使用過的一間位於華盛頓特區的辦公室時，律師發現了少量其在擔任副總統期間的機密文件。根據特別檢察官羅伯特・赫爾的調查報告，拜登的團隊在此之後，立即聯繫了NARA，並將文件歸還。後續在拜登位於德拉瓦州的住所，也進行了自願性的搜查，並發現了更多文件。赫爾的報告最終結論是，雖然拜登及其團隊在處理這些高度敏感的文件時，表現出了「值得批評的嚴重疏失」，但沒有足夠的證據，能夠「超越合理懷疑」地證明拜登存在蓄意非法保留這些文件的意圖。在法律上，缺乏「犯罪意圖」（mens rea），是檢方最終決定不予起訴的關鍵。
相比之下，川普的案件，則源於NARA的主動追討。2021年，NARA在整理已收到的川普政府檔案時，發現缺少了一些關鍵文件，例如川普與北韓領導人金正恩的往來信件。經過長達數月的交涉，川普的團隊於2022年1月，向NARA歸還了15個箱子的文件。正是在這些箱子中，NARA的工作人員發現了近兩百份機密文件，隨即依法將此事移交司法部處理。
司法部的介入，開啟了一條與拜登案截然不同的法律路徑。大陪審團發出了傳票，要求川普歸還所有剩餘的機密文件。然而，根據起訴書的指控，川普並未完全遵從傳票，其團隊在歸還了部分文件後，向FBI與檢方做出了不實的陳述，聲稱已無更多機密文件。最終，FBI在掌握了其內部人員的證詞後，於2022年8月對海湖莊園進行了搜查，並在一個儲藏室內，發現了另外一百多份機密文件。因此，對川普的起訴，其核心已不僅僅是最初的「不當持有」行為，更重要的是，其後續的一系列行為，被檢方認定為「妨礙司法公正」－一個旨在阻撓聯邦政府合法回收國家財產的犯罪行為。這也解釋了為何對川普的起訴書中，不僅包括了違反《間諜法》的罪名，還包括了多項妨礙司法與做出虛假陳述的重罪。
歷史的重量與改革的必要
川普與拜登的總統紀錄案，以一種極具爭議的方式，為全美國上了一堂關於政府文件管理重要性的公共課。它們凸顯了一個令人不安的現實：一部旨在保護國家最重要歷史記憶的法律，其執行卻建立在一個脆弱的、缺乏監督的、極易在政治混亂中失效的程序之上。
這兩起案件，無論其最終的法律結局如何，都已然引發了關於改革的呼聲。可能的改革方向包括：在立法層面，為《總統紀錄法案》增加更明確的執行細則與懲罰條款；在行政層面，賦予NARA在權力交接期間，更為主動的監督與核查權力，例如建立一套正式的、有雙方代表簽字的「文件清點交接程序」；在技術層面，投入更多資源，改善白宮的電子紀錄管理系統，以減少人為錯誤的發生。
總統的紀錄，不僅僅是塵封在檔案館中的故紙堆。它們是未來歷史學家描繪我們時代的原始素材，是學者們用以研究決策成敗的案例，更是公民社會用以監督權力、進行問責的基礎。確保這些紀錄的完整與安全，是一項超越黨派政治的嚴肅責任。這兩起案件所暴露出的制度漏洞，為未來的立法者與行政官員，提供了一個必須嚴肅對待的改革課題。
資料來源
National Archives and Records Administration (NARA)：The Presidential Records Act
https://www.archives.gov/presidential-libraries/laws/presidential-records-act
U.S. Department of Justice：Special Counsel Robert K. Hur’s Report
https://www.justice.gov/storage/report-from-special-counsel-robert-k-hur-february-2024.pdf
U.S. Department of Justice：Indictment,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 v. Donald J. Trump and Waltine Nauta
https://www.justice.gov/storage/US_v_Trump-Nauta_23-80101.pdf
The Associated Press (AP)：EXPLAINER: How President Biden’s case differs from Trump’s classified documents case
https://apnews.com/article/biden-trump-classified-documents-special-counsel-investigation-0f13e08509423c2a829e06e308c66e2c
Reuters：How does the Trump documents case differ from the Biden and Pence probes?
https://www.reuters.com/world/us/how-does-trump-documents-case-differ-biden-pence-probes-2023-06-09/
Congressional Research Service (CRS)：The Presidential Records Act: An Overview
https://crsreports.congress.gov/product/pdf/R/R47483
The New York Times：The Key Differences in the Trump and Biden Documents Cases
https://www.nytimes.com/2024/02/09/us/politics/trump-biden-documents-special-counsel.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