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人：Lia ／ 責任編輯：Zaphyra
2023年5月12日，在德州奧斯汀郊外的廣袤平原上，科技鉅子伊隆・馬斯克（Elon Musk）為其旗下公司員工打造的專屬社區「蝸牛溪」（Snailbrook）正迅速成形，與此同時，位於德州南端的「星際基地」（Starbase）也正擴建為太空探索的城邦。此舉引發了外界廣泛的揣測：馬斯克是否正在復興美國工業史上一個充滿複雜遺產的概念—「公司市鎮」（company town）。這項計畫旨在以遠低於市場的租金及完善的生活設施，為特斯拉、SpaceX等公司的員工提供一個烏托邦式的生活環境。然而，這項看似前衛的造鎮計畫，卻已然引發了嚴峻的現實挑戰。當地居民對其旗下「鑽洞公司」（Boring Company）大規模開發可能造成的地下水污染、以及向科羅拉多河排放工業廢水的行為表示嚴重關切，該公司也已因此收到德州環境品質委員會的多張罰單。這場現代烏托邦實驗，不僅讓人聯想起赫爾希鎮（Hershey）或普爾曼鎮（Pullman）等歷史上由理想主義開端、卻以勞資劇烈衝突收場的家長式市鎮，更在法律層面上叩問著企業權力與公民權利的邊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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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a. Independent Media 台北報導
在德克薩斯州廣闊的天際線下，一片曾經只聞牛鳴的草原，如今正被一種截然不同的聲響所劃破。這裡是奧斯汀市郊的「蝸牛溪」（Snailbrook），一個由伊隆・馬斯克親手規劃的新興社區，專為他旗下特斯拉（Tesla）、SpaceX及鑽洞公司（The Boring Company）的員工而建。而在數百英里外的布朗斯維爾（Brownsville）市郊，另一座名為「星際基地」（Starbase）的馬斯克城市，也正拔地而起，準備成為SpaceX員工的家園。這兩座迅速擴張的城鎮，讓歷史的塵埃悄然揚起，一個幾乎被遺忘的詞彙—「公司市鎮」（company town）重新回到公眾視野。
這是一幅極具未來感的畫面，卻包裹著一個世紀前的內核。馬斯克和他的高階主管們，在與土地所有者及房地產經紀人的會議中，描繪了一個沿著科羅拉多河岸建立的田園烏托邦。在蝸牛溪，模組化的住宅已經座落，游泳池、戶外運動區與健身房一應俱全。根據計畫，此地最終將容納110戶家庭，其中一棟建築甚至將被改造成蒙特梭利學校。更具吸引力的是，截至去年，鑽洞公司的員工能以每月約800美元的租金，申請入住兩房或三房的住宅，而周邊巴斯特羅普郡（Bastrop County）的租金中位數，高達2,200美元。
然而，這幅看似前衛的未來社區藍圖，卻意外地與美國工業史上一個充滿爭議的古老名詞產生了深刻的共鳴。當代最富遠見的工業家，似乎正從歷史中尋找靈感，試圖為他的科技帝國打造一個自給自足的堡壘。
當理想國降臨，鄰人的憂慮
查普・安布羅斯（Chap Ambrose）或許是這場巨大變革中，心境最為複雜的見證者。十年前，他與妻子為了自然的靜謐與隱私，買下了這片土地。身為馬斯克的粉絲，他甚至擁有一台遙控版的Cybertruck。起初，他對新鄰居的到來充滿期待，但這份好感很快就被日夜不休的工程噪音與環境隱憂所侵蝕。
2021年，馬斯克的鑽洞公司買下了安布羅斯家下方一片70英畝的牧場。「自從他們搬進來，一切都發生了劇烈的變化，」安布羅斯說，「他們真的像是在一片草原中央，建造一個造船廠。」他主要的擔憂，來自於大規模開發對當地地下水資源可能造成的衝擊。鑽洞公司近期向州環保主管機關申請，計畫每日向科羅拉多河排放高達14萬加侖的工業廢水。事實上，自開工以來，該公司已因違規行為，多次收到德州環境品質委員會（TCEQ）的罰單。
安布羅斯開始用鏡頭記錄下隔壁這片土地上日新月異的變化。「我擔心他們會繼續違反許可規定，」他說，「他們的進度太快了，一週和下一週之間，可能就是天壤之別。」這場發生在個人家園旁的環境博弈，成為馬斯克造鎮計畫美好願景下的第一道裂痕。當地居民並非反對發展，也非針對馬斯克個人，但他們捍衛潔淨水源的決心，不幸地與這股不可阻擋的開發力量形成了對峙。
對於《華爾街日報》關於蝸牛溪的首次報導，馬斯克僅在推特上以「不實」二字回應，卻未具體指明何處有誤。但建立自己城市的想法，對他而言絕非空穴來風。早在2021年，他便高調宣布正在建設「星際基地」市，並期望將其打造成一個主要的太空港。儘管該市尚未正式註冊成立，但SpaceX自2012年起，就不斷收購當地既有房產，改造成員工宿舍。與蝸牛溪如出一轍，星際基地的發展同樣引發了當地居民的審視，他們擔憂SpaceX的擴張，將以犧牲當地脆弱的野生動物保護區環境為代價。
歷史的回聲：「公司市鎮」的雙重面貌
要理解馬斯克此舉的深層意涵，我們必須將目光投向歷史的深處。1947年，鄉村歌手梅爾・特拉維斯（Merle Travis）在他的歌曲《16噸》（Sixteen Tons）中，為「公司市鎮」的剝削本質留下了永恆的註腳：「我把靈魂賣給了公司商店。」這首歌描繪了肯塔基州煤礦工人的生活，在那裡，公司擁有一切—住房、商店，甚至發行只能在內部消費的「公司貨幣」，工人陷入了永無止境的債務循環。
研究「公司市鎮」歷史的作家哈代・格林（Hardy Green）指出，這類由單一資源開採（如煤礦）所形成的市鎮，其生活形態「有點像集中營」。然而，「公司市鎮」並非只有這一種面貌。歷史上，許多最著名的案例，如伊利諾州的普爾曼鎮（Pullman）和賓州的赫爾希鎮（Hershey），其創立之初同樣懷抱著為員工打造田園詩般社區的烏托邦理想。
這些由富有的工業家建立的市鎮，被稱為「家長式」（paternalistic）公司市鎮。巧克力大王米爾頓・赫爾希（Milton Hershey）在賓州鄉村建造工廠與市鎮，是為了吸引當時的勞動力前往偏遠地區。他為工人提供了帶有中央暖氣與室內管道的優質住宅，並允許他們購買。普爾曼鎮的創始人喬治・普爾曼（George Pullman）同樣為他的鐵路車廂製造工人建造了包含商店、圖書館與教堂的完整社區。
然而，這些看似溫情的烏托邦實驗，最終都未能逃脫理想與現實碰撞後的悲劇。1894年，普爾曼公司在經濟衰退中削減了工資與工作崗位，卻未降低公司住房的租金，引發了一場席捲全國的暴力罷工。無獨有偶，1937年，赫爾希鎮的工人們也組織了公司史上第一次工會，並發動罷工。歷史證明，當企業的經濟利益與員工的福祉發生衝突時，家長式的溫情面紗極易被撕下，潛藏的權力不對等關係將立刻顯現。
格林認為，馬斯克的造鎮計畫，在某種程度上正是對這種家長式公司市鎮的「復古」。他同樣是在一片未開發的區域從零開始，試圖為員工創造一個理想的生活與工作環境。但歷史的教訓猶在眼前：一個由創始人善意所主導的實驗，當缺乏獨立的市政監督與權力制衡時，極易走向其初衷的反面。
法律邊界與未來的治理難題
目前，無論是蝸牛溪還是星際基地，在法律意義上都還不是一個真正的「市鎮」，因為它們都尚未註冊成立（incorporate）。然而，在德州，這一步的門檻並不高。只要一個社區擁有201戶居民，便可以發起註冊成立的請願。一旦成功，馬斯克將不僅是這些居民的雇主與房東，更可能成為他們所在城市的實際管理者。
這引出了一系列深刻的治理問題。在一個由公司控制的市鎮裡，市政服務、稅收政策、土地使用規劃將由誰決定？員工的公民權利—言論自由、集會自由—是否會因其雇員身份而受到限制？當勞資發生糾紛時，一個同時扮演著政府、雇主與房東角色的實體，將如何確保司法的公正性？
馬斯克的德州實驗，正將一個古老的社會模型置於21世紀的科技、法律與倫理框架下進行檢驗。它既可能成為吸引頂尖人才、提升運營效率的創新模式，也可能重蹈歷史覆轍，成為一個權力過度集中、缺乏外部監督的封閉系統。這片正在被迅速開發的土地，不僅是馬斯克個人願景的試驗場，更是當代社會對企業權力邊界的一次重要探索。無論最終走向何方，安布羅斯的攝影機，以及全世界的目光，都將持續注視著這片德州平原上的未來。
資料來源
The Wall Street Journal: Why Elon Musk Is Building His Own Company Towns in Texas | WSJ
https://www.wsj.com/video/why-elon-musk-is-building-his-own-company-towns-in-texas/124F754A-256A-4217-A45A-7201C7485A48.html
The Wall Street Journal: Elon Musk Is Planning a Texas Utopia—His Own Town
https://www.wsj.com/articles/elon-musk-boring-company-texas-town-6cdef02d
Reuters: 'This is not a town': a rural Texas community pushes back against Elon Musk's tunneling company
https://www.reuters.com/business/autos-transportation/this-is-not-town-rural-texas-community-pushes-back-against-elon-musks-2023-05-18/
The Guardian: ‘A raw deal’: the Texas town Musk is building raises alarms for residents
https://www.theguardian.com/technology/2023/apr/09/elon-musk-texas-town-boring-company-spacex-tesla
Business Insider: Elon Musk's new Texas 'town' for his employees has a name: 'Snailbrook'
https://www.businessinsider.com/elon-musk-texas-town-for-employees-named-snailbrook-2023-3
Texas Monthly: Is Elon Musk Building a “Company Town” East of Austin?
https://www.texasmonthly.com/news-politics/is-elon-musk-building-a-company-town-east-of-austin/
Architectural Digest: Inside Snailbrook, the Town Elon Musk Is Building for His Employees in Texas
https://www.architecturaldigest.com/story/inside-snailbrook-town-elon-musk-is-building-for-employees-texa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