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人：Lia ／ 責任編輯：Zaphyra
2022年6月14日，美國墾務局（Bureau of Reclamation）向國會發出了一項史無前例的嚴厲警告，要求仰賴科羅拉多河（Colorado River）水源的七個西部州，在未來一年內削減200萬至400萬英畝英尺的用水量，否則聯邦政府將採取強制措施介入分配。這項最後通牒，是美國西部經歷至少1200年來最嚴重「超級大旱」（megadrought）所引發的生存危機之縮影。全美最大的水庫米德湖（Lake Mead）水位降至歷史新低，一道清晰的白色「浴缸環」蝕刻在峽谷岩壁上，無聲地訴說著一個水資源系統瀕臨失衡的急迫現實。在這片普遍乾旱的背景下，以奢華與浪費形象聞名於世的拉斯維加斯（Las Vegas），卻意外地成為水資源保育領域的模範。自2002年以來，南內華達州在人口增加75萬的同時，成功將其科羅拉多河的取水量減少了26%。這座建立在莫哈維沙漠（Mojave Desert）中的城市，其光鮮亮麗的表象背後，是一套運作超過二十年、極其嚴格且全面的水務管理政策。今日的危機，其根源可追溯至一個世紀前的政策性文件－1922年的《科羅拉多河協定》（Colorado River Compact）。該協定在一個相對濕潤的年代簽訂，高估了河流的年均流量，從而對七個州份做出了超出實際承載能力的分配承諾。內華達州在當時因人口稀少，被分配到最少的水權。這個歷史性的誤判，疊加了數十年的氣候變遷與持續乾旱，共同將整個流域推向了今日的險境。然而，也正是這份先天不足的壓力，迫使拉斯維加斯提早踏上了水資源保育的道路。其政策核心並非僅僅是節約，而是一套精密的循環利用與需求管理系統。首先，該地區幾乎將所有室內用水－從家庭到飯店－進行回收、處理至接近飲用水標準後，再泵回米德湖。這種「回收即入帳」的機制，讓每一滴水的使用效益最大化。其次，拉斯維加斯向沙漠中最浪費水資源的項目宣戰：草坪。透過「草坪換現金」（cash for grass）計畫以及全國首創的禁止「非功能性草坪」的立法，該地區已移除超過2億平方英尺的觀賞性草皮，節省了巨量的灌溉用水。最後，這套政策的成功，仰賴於無所不在的社會規範與嚴格執法。從限制澆水時間到「水警察」的巡邏，保育的責任被平均分配至社會的每一個角落，無論是觀光核心區的豪華度假村，還是郊區的普通民宅。拉斯維加斯的故事證明，即使是處於極端不利的自然環境中，透過長期的政策規劃、科技應用與社會共識，城市依然能夠在成長與永續之間尋找平衡。
全文
Lia. Independent Media 台北報導
飛機降落在拉斯維加斯之前，窗外是無垠的莫哈維沙漠，一片赭紅色的土地在烈日下延伸至地平線的盡頭。然而，當城市的輪廓浮現，巨大的度假酒店、閃爍的霓虹燈，以及貝拉吉歐（Bellagio）酒店前那片聞名於世、隨音樂舞動的噴泉湖，共同構成了一幅超現實的畫面。這是一座建立在不毛之地上的奇蹟，一個似乎與「節約」一詞絕緣的慾望之都。然而，在這片浮華的表象之下，正運行著一套全美國最為精密與嚴格的水資源管理系統，使其在面對千年一遇的超級大旱時，成為一個出人意料的政策典範。
2022年6月14日，這場潛藏已久的危機正式浮上檯面。美國墾務局局長卡米爾·圖頓（Camille Touton）在參議院聽證會上發出警告，稱科羅拉多河流域正處於「危險的轉折點」。她要求流域內的七個州－亞利桑那、加利福尼亞、科羅拉多、內華達、新墨西哥、猶他與懷俄明－必須在60天內，共同制定出一套方案，以在次年減少200萬至400萬英畝英尺的用水量。這是一個驚人的數字，約佔該河總流量的15%至30%。圖頓的語氣異常堅決：「若各州無法達成共識，聯邦政府將保留採取單方面行動的權力。」這份最後通牒，宣告了一個仰賴協商與州權的百年水利治理時代，可能即將結束。
這場危機的核心，是科羅拉多河的逐漸枯竭。這條綿延1400英里的河流，是美國西南部的命脈，為沿途4000萬人口提供生活、農業與工業用水。然而，持續二十多年的乾旱，加上氣候變遷導致的氣溫上升，使得供給端的水量不斷減少。儲存這些水源的兩大水庫－米德湖與鮑威爾湖（Lake Powell）－水位已降至啟用以來的最低點。在米德湖，一道寬闊的、如同礦物沉積的白色「浴缸環」，怵目驚心地烙印在曾被湖水淹沒的岩壁上，成為水位急劇下降超過200英尺的視覺證據。科學家們警告，若情況持續惡化，水庫可能達到「枯水點」（dead pool），屆時胡佛水壩將無法再發電或向下游輸送任何水源。這是一個真實且令人恐懼的前景。
百年協定的政策原罪
要理解今日的困境，必須回溯至1922年簽訂的《科羅拉多河協定》。這份文件是美國水利史上的一座里程碑，它試圖在七個州之間，就如何分配這條生命之河的資源，達成一項永久性的政治協議。然而，這份協定的基礎，建立在一個根本性的科學誤判之上。協定的談判與簽署，發生在20世紀初期一個異常濕潤的時期，當時的決策者根據那幾年的觀測數據，樂觀地估計科羅拉多河的年均流量約為1750萬英畝英尺。
基於這個數字，協定將上下游流域各分配了750萬英畝英尺的水權。但在後來的科學研究中，水文學家發現，該河流在過去數百年的平均流量，實際上僅有約1400萬至1500萬英畝英尺。換言之，這份如同憲法般存在的協定，從一開始就「超額分配」了並不存在的水資源。
在當時，內華達州由於人口稀少，且農業發展潛力有限，在談判桌上處於最弱勢的地位，最終只被分配到每年30萬英畝英尺的水權，是所有州中最少的，僅佔總分配量的不到2%。這項在當時看似合理的安排，卻在數十年後，隨著拉斯維加斯爆炸性的人口增長，成為一道嚴峻的緊箍咒。正是這種先天性的資源稀缺壓力，迫使南內華達州水務局（Southern Nevada Water Authority）不得不比任何其他地區更早、更徹底地思考如何利用好手中的每一滴水。
循環經濟：室內用水的閉環革命
面對有限的供給與不斷增長的人口，拉斯維加斯選擇的策略並非抑制發展，而是從根本上改變用水的模式。其最核心、也最成功的政策，是一套近乎完美的室內水循環系統。
在南內華達州，幾乎所有用於室內的自來水，無論是來自家庭的浴室、廚房，還是來自大型酒店的客房與餐廳，在使用後都會流入污水處理系統。這些廢水經過克拉克郡水回收區（Clark County Water Reclamation District）旗下多個處理廠的先進處理，其淨化程度幾乎達到可飲用的標準。接著，這些被稱為「回收水」的高度淨化水，會被直接泵送回米德湖。
這個過程的關鍵在於其伴隨的「回歸流量信用」（return-flow credit）會計制度。根據規定，南內華達州每向米德湖返還一加侖的回收水，就能獲得從湖中再取用一加侖新水的權利。這意味著，室內用水在很大程度上形成了一個閉環系統，其淨消耗量極低。2021年，該地區回收的水量，佔其總用水量的一半。若沒有這套系統，拉斯維加斯今日的規模將完全無法維持。為了應對人口增長，這些廢水處理設施幾乎永遠處於擴建狀態，因為落後於發展的處理能力，是這個城市所無法承受的選項。
向草坪宣戰：重塑沙漠景觀的政策
如果說室內用水的循環利用是技術上的勝利，那麼對室外用水的管理，則是一場更為艱鉅的、涉及文化與審美觀念的社會變革。在莫哈維沙漠這樣的極端乾旱環境中，最大的水資源消耗者，是那些需要大量灌溉才能維持翠綠的草坪。據估計，在沙漠中維持一平方英尺的草坪，每年需要消耗73加侖的水－相當於一個10英尺高的水柱。
早在1999年，南內華達州水務局便高瞻遠矚地啟動了「草坪換現金」計畫。該計畫向屋主提供經濟獎勵，鼓勵他們將自家的耗水草坪，改造成由多肉植物、礫石和原生灌木所組成的節水型沙漠景觀。目前，每移除一平方英尺的草坪，屋主可獲得3美元的補貼。憑藉這項政策，該地區已成功移除了約2.07億平方英尺的草皮，成為美國西部城市中移除草坪最為徹底的典範。
這項先驅性的政策，已逐漸擴散至其他西部城市，如鳳凰城、洛杉磯等地也開始效仿，發起對草坪的戰爭。近期，南內華達州更將此政策推向了新的高度，通過了一項在全美範圍內首開先河的法律，全面禁止在分隔島、道路兩旁以及商業園區等僅具裝飾性用途的區域種植「非功能性草坪」。據估計，移除現存約3000英畝的非功能性草坪，將能為該地區節省約10%的總供水量。
全民參與的社會契約
拉斯維加斯的成功，不僅僅是技術與立法的成果，更是一種社會共識的體現。水資源保育的責任被公平地分配給了社會的每一個部門，沒有任何一方能置身事外。
觀光業是拉斯維加斯的經濟命脈，但令人驚訝的是，整個拉斯維加斯大道（The Strip）上所有酒店與娛樂場所的總用水量，僅佔社區總用水量的5%。這些帶來巨額經濟回報的產業，在水資源的投入上卻極為微小。相比之下，居民住宅的用水量佔了總量的60%。因此，政策的重點也自然地放在了改變居民的用水習慣上。
除了移除草坪，水務局還制定了嚴格的季節性澆水規定，限制居民只能在特定的日子和時間為庭院澆水。為了確保這些規定的落實，一支被稱為「水警察」的巡查隊伍會開車在社區巡邏，對違規的住戶開出罰單或留下警告通知。這種看似嚴苛的執法，確保了政策不會淪為一紙空文。
重要的是，這項保育的重擔，被要求由度假村、普通居民、商業機構等所有部門共同承擔。這形成了一種新的社會契約，即在這片沙漠中，水資源的永續利用是所有人的共同責任。
當人們再次看到貝拉吉歐酒店前那壯觀的噴泉時，或許會有不同的理解。大多數人不知道的是，那座佔地8.5英畝、儲水量超過2200萬加侖的人工湖，使用的並非來自科羅拉多河的市政供水，而是酒店自有的一口私人水井所抽取的地下水。儘管如此，這套系統並非完美，每年仍有數百萬加侖的水因蒸發而損失。但它象徵著一種努力－在維持城市魅力的同時，盡力降低對珍稀公共資源的依賴。
面對聯邦政府的最後通牒，以及整個科羅拉多河流域黯淡的前景，拉斯維加斯的故事提供了一份艱難但充滿希望的藍圖。它證明了透過長期的規劃、果決的政策、先進的科技以及廣泛的社會動員，一個城市不僅可以在極端的環境中生存，甚至可以實現繁榮。這場乾旱危機，最終將迫使整個美國西部進行一場痛苦的變革，而拉斯維加斯，這座曾經被視為浪費象徵的城市，已經為這場變革的樣貌，提供了一個值得參考的起點。
資料來源
The Associated Press: US officials warn of ‘unprecedented’ Colorado River cuts
https://apnews.com/article/politics-colorado-river-arizona-droughts-lakes-297332205568f9864239829fambo4e28
Reuters: U.S. asks states to slash Colorado River water use to avert 'catastrophic collapse'
https://www.reuters.com/business/environment/us-asks-states-slash-colorado-river-water-use-avert-catastrophic-collapse-2022-06-15/
The New York Times: Federal Officials Warn of Drastic Water Cuts on Colorado River
https://www.nytimes.com/2022/06/14/climate/colorado-river-water-cuts.html
The Washington Post: Facing ‘dead pool’ risk, feds demand Colorado River states slash water use
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climate-environment/2022/06/14/colorado-river-water-cuts-lake-mead/
Los Angeles Times: Feds tell California and other Colorado River states to cut water use by up to 4 million acre-feet
https://www.latimes.com/california/story/2022-06-14/feds-tell-colorado-river-states-to-cut-water-use
The Guardian: US issues western states ultimatum: cut water use or we’ll do it for you
https://www.theguardian.com/us-news/2022/jun/15/colorado-river-water-cuts-western-states
ProPublica: The Feds Gave a ‘Warning Shot’ to the States That Use the Colorado River. Here’s What It Means.
https://www.propublica.org/article/colorado-river-water-drought-touton-warning-sho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