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人：Lia ／ 責任編輯：Zaphyra
2022年11月4日，美國疾病管制與預防中心（CDC）發布數據警示，指出全國範圍內的呼吸道融合病毒（Respiratory Syncytial Virus, RSV）感染率正以一種非典型的、遠超往年同期的速度急劇攀升。這場始於夏末的疫情，不僅比傳統的冬季高峰提前了數週，其傳播的強度與廣度，更對全國，特別是兒科醫療系統，構成了嚴峻的挑戰。與此同時，流感季節（Influenza）的提早到來，以及持續存在的新冠病毒（COVID-19）社區傳播，共同形成了一種被公共衛生官員稱為「三重疫情」（Tripledemic）的複雜局面。這並非三種獨立的疾病爆發，而是由新冠大流行所引發的、對人類免疫系統與病毒傳播動態的一次大規模、非預期性干擾的直接後果。過去兩年多為應對新冠病毒而採取的公共衛生措施，如社交距離、口罩佩戴和居家辦公，在有效遏制新冠傳播的同時，也意外地阻斷了其他季節性呼吸道病毒的常規傳播鏈，創造出了一個暫時的「免疫真空期」。
這場危機的核心，是一個被稱為「免疫負債」（Immunity Debt）的流行病學概念。在正常情況下，RSV和流感等地方性流行病毒，會以一種相對穩定且可預測的季節性模式在人群中傳播。每年，都會有相當比例的人口（特別是兒童）透過感染獲得自然免疫力，從而建立起一道群體免疫的屏障，減緩病毒在下一年度的傳播速度。然而，新冠大流行期間的非藥物干預措施（NPIs），打破了這個循環。這意味著，在2020年和2021年出生的嬰幼兒，以及部分年齡稍長的兒童，他們從未接觸過RSV或流感病毒，其免疫系統處於一種「未經訓練」的初始狀態。當2022年社會全面恢復正常運作，學校取消口罩強制令，人們重新開始大規模社交聚集時，這些病毒便找到了一個數量遠超以往的、龐大的易感宿主群體。病毒的傳播不再受到過去季節性模式的約束，而是以一種更為猛烈、更不可預測的方式，在這些免疫系統尚屬「空白」的人群中迅速蔓延，導致病例數在短時間內呈爆炸性增長。
醫療系統，尤其是兒科醫院，成為了這波衝擊的最前線。在正常年份，兒科急診室與住院病房在冬季本就會因RSV和流感而面臨壓力，但2022年的情況遠超常規。許多兒童醫院的重症監護室（ICU）床位佔用率達到了飽和甚至超負荷的狀態，迫使醫院採取緊急措施，例如延後非緊急手術、在成人病房收治兒童病患，甚至如康乃狄克州兒童醫療中心般，考慮重新啟用類似疫情高峰時期的野外醫院（Field Hospital）來應對可能到來的更壞情況。這場「三重疫情」的匯流—這不僅是病床數量的問題，更是專業醫護人員在歷經數年高壓工作後，身心能量被嚴重透支的危機—不僅威脅到受感染兒童的救治，更對整個醫療體系處理所有其他疾病（從意外傷害到慢性病管理）的能力構成了系統性風險。一個不堪重負的醫療系統，對社會中的每一個人都是潛在的威脅。這場危機，實質上是對各國公共衛生體系在後新冠時代，應對多重、併發性傳染病挑戰能力的一次全面檢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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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a. Independent Media 台北報導
當世界逐漸走出新冠大流行的陰影，人們普遍期待生活能恢復常態，季節的更迭也能回歸其熟悉的節律。然而，2022年的秋季，卻以一種令人不安的方式，提醒著人們：一場全球性大流行病的影響，其廣度與深度，遠超病毒本身。在美國及北半球多個國家，兒科急診室的走廊裡擠滿了焦慮的父母，他們懷中抱著的，是因呼吸窘迫而痛苦喘息的嬰幼兒。這場危機的主角，並非新冠病毒的新變種，而是一種古老且常見的病毒—呼吸道融合病毒（RSV）。
RSV是一種透過咳嗽、噴嚏的飛沫以及接觸污染物體表面傳播的病毒。對於大多數成年人而言，感染RSV的症狀與普通感冒無異。但在兩個群體—免疫系統尚未成熟的嬰幼兒和免疫功能衰退的老年人—中，RSV可能引發嚴重的下呼吸道感染，如細支氣管炎（Bronchiolitis）和肺炎（Pneumonia），甚至可能致命。根據美國CDC在疫情前的統計，RSV每年導致約58,000名五歲以下兒童住院治療。幾乎所有兒童，在兩歲前都會至少感染過一次RSV。這種廣泛的傳播，使其成為一種典型的季節性病毒，其感染高峰通常出現在每年最寒冷的一月前後。
但2022年的情況，完全顛覆了這一傳統模式。自8月起，RSV病例便開始異常增加，到了秋季，其傳播速度與規模，已然形成了一場公共衛生風暴，讓本已因新冠疫情而疲憊不堪的醫療系統，再次面臨崩潰的邊緣。
「免疫負債」的償還：疫情干預的意外後果
要理解這場RSV危機的根源，必須回溯到新冠大流行的最初階段。自2020年初起，為了遏制新冠病毒的傳播，全球各國普遍採取了嚴格的非藥物干預措施，包括強制佩戴口罩、維持社交距離、學校停課以及大規模的居家辦公。這些措施在對抗新冠病毒方面取得了顯著成效，但同時也產生了一個意料之外的「副作用」：它們同樣有效地阻斷了幾乎所有其他呼吸道病毒的傳播
在2020至2021年的冬季，RSV和流感的病例數，都降至了歷史性的低點。病毒的傳播鏈被人為地切斷了。這在當時，被視為公共衛生措施帶來的一個額外益處，極大地減輕了醫療系統的負擔。然而，這種暫時的平靜，卻為日後的反撲埋下了伏筆。流行病學家將這一現象，稱為「免疫負債」。
這個概念的核心在於，人口的群體免疫力，並非一成不變，而是處於一種動態平衡之中。對於RSV這類地方性流行病毒，群體免疫力的維持，依賴於每年持續不斷的、低水平的病毒傳播，讓人群（尤其是新生兒）能透過自然感染，逐步建立和鞏固免疫記憶。當這種自然的「免疫增強」過程被人為中斷了兩年之久，便意味著社會上積累了一個遠超往常數量的、對該病毒完全沒有免疫力的「易感人群」。特別是2020年以後出生的嬰幼兒，他們錯過了在生命早期建立對RSV免疫力的關鍵窗口。因此，當2022年社會生活全面重啟，口罩和社交距離不再是常態時，RSV病毒便如同遇到了大片乾燥的森林，得以毫無阻礙地迅速蔓延，引發了一場規模空前的「補償性疫情」。
匯流的威脅：流感與新冠變異株的疊加效應
使2022年秋冬季的公共衛生形勢更為險峻的，是RSV的爆發並非孤立事件。幾乎在同一時間，流感病毒也以一種異乎尋常的姿態，提前拉開了流行季的序幕。南半球的澳洲，其冬季（對應北半球的夏季）流感疫情的嚴重程度，通常被視為北半球即將到來季節的「預警信號」。而在2022年，澳洲經歷了數年來最為嚴重的一個流感季，這讓北半球的衛生官員們憂心忡忡。與RSV的邏輯相似，由於過去兩年極低的流感暴露率，以及流感疫苗接種率的下降，人群對流感的整體免疫力也處於較低水平。
與此同時，新冠病毒並未消失。儘管其引發重症的比例，因疫苗接種和奧密克戎（Omicron）變異株毒力相對減弱而有所下降，但病毒依然在社區中廣泛傳播。在2022年秋季，如BQ.1和BQ.1.1等具有更強免疫逃逸能力的奧密克戎亞變種，正逐漸成為主流毒株。
RSV、流感和新冠病毒，這三種能夠引發相似呼吸道症狀、且對醫療資源有著同樣需求的病毒，在同一個時間點上匯合，形成了公共衛生領域所擔憂的「三重疫情」的完美風暴。對於一線的臨床醫生而言，這意味著鑑別診斷的難度大大增加；對於醫院管理者而言，這意味著病床、呼吸機、藥物以及醫護人員的需求將呈指數級增長。在過去兩個冬季，僅僅是新冠病毒的衝擊，就已足以讓全球的醫療系統瀕臨極限。如今，三條戰線同時作戰的壓力，是前所未有的。
瀕臨極限的兒科醫療：人力與資源的雙重挑戰
在這場多重病毒的衝擊中，兒科醫療系統承受了最為沉重的壓力。由於RSV的主要攻擊對象是嬰幼兒，全國各地的兒童醫院和兒科病房，成為了這場危機的震央。許多大型兒童醫院的床位使用率，長時間維持在100%以上。這不僅意味著急診室的等待時間被無限拉長，更意味著許多需要住院治療的兒童，無法及時獲得床位。
為了應對危機，醫院被迫採取了一系列非常規措施。部分醫院開始將年齡較大的兒童，安置在成人病房；一些醫院則宣布暫停所有非緊急的、可擇期的兒童手術，以騰出病床和人力。在情況最為嚴峻的地區，如康乃狄克州，地方官員甚至開始重新評估啟用大型野外醫院的可能性—這是在新冠疫情最黑暗時期才被動用的最終手段。
除了物理空間的匱乏，醫護人員的枯竭是更為嚴峻的挑戰。經歷了兩年半的新冠疫情高強度工作後，許多醫生和護士本已處於身心俱疲的狀態。如今，新一波的、以危重患兒為主的疫情，無疑是雪上加霜。此外，對於部分患有先天性心臟病或早產的高風險嬰兒，預防RSV重症的常規手段—在流行季每月注射名為帕利珠單抗（Palivizumab）的單株抗體—也因RSV季節的意外提前，而面臨供應和施打時機上的混亂，使得這些最脆弱的群體，失去了額外的保護。一個不堪重負的醫療系統，其連鎖反應是全身性的。當所有資源都集中於應對呼吸道疾病時，其他所有需要醫療照護的病人—無論是闌尾炎、糖尿病還是心理健康問題—獲得及時有效治療的機會，都會受到影響。
這場危機清晰地揭示了，在後新冠時代，過去那種單一、可預測的季節性疾病模式，可能已不復存在。公共衛生體系必須為一個更為複雜、更不可預測的未來做好準備，在這個未來中，多種病原體的同時流行，或許將成為一種「新常態」。
資料來源
Centers for Disease Control and Prevention (CDC): RSV National Trends
https://www.cdc.gov/surveillance/nrevss/rsv/natl-trends.html
The New York Times: A 'Tripledemic' of Flu, R.S.V. and Covid Is Pushing Hospitals to the Brink
https://www.nytimes.com/2022/11/21/health/tripledemic-flu-rsv-covid.html
NPR: A tripledemic is straining children's hospitals, and the front-line staff are exhausted
https://www.npr.org/sections/health-shots/2022/11/17/1137021319/a-tripledemic-is-straining-childrens-hospitals-and-the-front-line-staff-are-ex
The Associated Press: ‘Tripledemic’ leads to more sick kids, overwhelmed hospitals
https://apnews.com/article/health-covid-business-460d3d5236b28a8d1e2e7b6c5f4a3d21
World Health Organization (WHO): Influenza Update N° 430
https://www.who.int/publications/m/item/influenza-update-n-430
The Lancet: The global seasonality of respiratory syncytial virus
https://www.thelancet.com/journals/langlo/article/PIIS2214-109X(17)30110-6/fulltext
CNN: 'Immunity debt' may be why respiratory viruses are overwhelming hospitals
https://www.cnn.com/2022/11/04/health/immunity-debt-rsv-flu/inde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