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人：Lia ／ 責任編輯：Zaphyra
2022年11月2日，在阿爾及利亞首都阿爾及爾，因新冠疫情而中斷三年的阿拉伯國家聯盟（Arab League）峰會，在一片沉重的氣氛中落下帷幕。第31屆峰會的召開，正值整個阿拉伯世界面臨一場由多重危機疊加而成的「完美風暴」：俄烏戰爭引發的全球性通膨、糧食與能源短缺，正對埃及、黎巴嫩、突尼西亞等高度依賴進口的國家，構成生存性威脅；數十年來最嚴重的旱災，正將非洲之角的成員國索馬利亞，推向饑荒的邊緣；而在葉門，長達八年的內戰，早已摧毀了這個阿拉伯世界最貧窮國家的國本。面對這一系列緊迫的挑戰，與會的各國君主、總統與總理，在最終的公報中，反覆呼籲採取「集體的阿拉伯行動」。然而，這句看似團結有力的口號，卻因缺乏任何具體的執行機制與資源承諾，而顯得異常空洞。這次峰會，最終未能就如何幫助其人民應對饑餓與貧困，提出任何可行的方案，反而更清晰地映照出，在外部巨大壓力之下，阿拉伯世界內部深刻的、難以彌合的政治裂痕。
此次峰會的議程，被兩大無法調和的議題所主導。其一，是俄烏戰爭所帶來的直接經濟衝擊。許多阿拉伯國家，特別是北非地區，幾乎完全依賴從烏克蘭與俄羅斯進口小麥與化肥。戰爭的爆發與黑海航運的受阻，直接導致了全球糧食價格的飆升，並威脅到數億人的口糧安全。在葉門，戰前有40%的穀物來自烏克蘭，戰爭無疑是為其本已慘絕人寰的人道主義災難，雪上加霜。在索馬利亞，持續的旱災與飆漲的糧價相互作用，已造成數十萬兒童嚴重營養不良。峰會期間，俄羅斯同意重返由土耳其與聯合國斡旋的黑海穀物協議的消息，雖為與會領導人帶來了一絲短暫的慰藉，但這一事件本身，也凸顯了阿拉伯世界在最基本的糧食安全問題上，對外部大國博弈的極度脆弱性與無力感。
其二，是一道更深層次的、撕裂阿拉伯世界內部的政治裂痕——如何對待與以色列的關係。自2020年阿聯酋、巴林、摩洛哥等國，在美國斡旋下，與以色列簽署關係正常化《亞伯拉罕協議》以來，阿拉伯世界在巴勒斯坦問題上的傳統統一戰線，已不復存在。此次峰會的主辦國阿爾及利亞，正是「反對正常化」陣營的堅定旗手。總統阿卜杜勒-馬吉德・特本（Abdelmadjid Tebboune）在開幕致辭中，便將巴勒斯坦這一「萬因之母」，重新定位為阿拉伯世界的「核心與首要關切」，並猛烈抨擊以色列的「持續佔領」與「非法定居點」。在此次峰會召開的同時，以色列前總理班傑明・納坦雅胡（Benjamin Netanyahu）及其極右翼盟友，正贏得選舉、即將重新執政的消息，更為這一議題，增添了火藥味。然而，阿爾及利亞試圖重塑「反以統一戰線」的努力，卻遭到了正常化國家的冷遇。這種根本性的分歧，使得阿拉伯聯盟在面對其長期宣稱的核心事業時，陷入了徹底的癱瘓。峰會所展現的，是一個被撕裂為兩個陣營的阿拉伯世界：一方希望回歸傳統的泛阿拉伯主義議程，另一方則已轉向以國家利益為優先、與以色列建立務實關係的新軌道。這兩種不可調和的世界觀，使得任何有意義的「集體行動」，都成為了不可能的任務。阿爾及爾峰會，最終成為了一面鏡子，它所映照出的，不是一個準備團結應對挑戰的阿拉伯世界，而是一個在外部衝擊與內部分裂的雙重壓力下，正日益失去方向感與集體行動能力的政治共同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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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a. Independent Media 台北報導
2022年11月的阿爾及爾，阿拉伯世界的領導人們，在時隔三年後再度聚首。這場峰會的召開，本身就具有一種特殊的緊迫感。世界正處於一場數十年未見的變局之中，而阿拉伯世界，恰好位於這場變局的風暴中心。然而，為期兩天的會議，最終未能帶來任何解決方案，它更像是一次集體性的診斷，確認了這個區域組織，在面對真正的生存性威脅時，其早已病入膏肓的功能失調。
峰會的第一重背景，是烏克蘭戰爭所引發的全球性經濟衝擊波。這場在歐洲大陸上爆發的衝突，卻以一種最殘酷的方式，擊中了阿拉伯世界的軟肋—糧食。埃及，作為全球最大的小麥進口國，其超過80%的進口，來自俄羅斯與烏克蘭。黎巴嫩，在經歷了2020年貝魯特港口大爆炸、國家糧倉被毀之後，其糧食供應，同樣高度依賴黑海航線。突尼西亞，在「阿拉伯之春」十年後，深陷經濟困境與政治動盪，糧食價格的飆升，足以點燃新一輪的社會騷亂。對這些國家而言，俄烏戰爭並非遙遠的歐洲事務，而是直接關乎其數億國民溫飽與國家穩定的生存問題。
在這場危機中，最脆弱的兩個成員國—葉門與索馬利亞—的處境，則更為絕望。在葉門，長達八年的內戰，早已摧毀了其農業生產能力，超過三分之二的人口，需要人道主義援助才能生存。烏克蘭的穀物，是聯合國世界糧食計畫署（WFP）援助葉門的主要來源。戰爭的爆發，等於是切斷了數百萬饑餓民眾的生命線。在索馬利亞，數十年不遇的嚴重旱災，已導致數百萬頭牲畜死亡，農田顆粒無收。全球糧價的上漲，使得外部援助的成本急劇增加，將這個國家，推到了大規模饑荒的懸崖邊緣。
面對如此清晰而普遍的威脅，人們原本期待，擁有巨額石油美元財富的海灣國家，能夠在此次峰會上，牽頭建立一個區域性的糧食安全基金或集體採購機制，以幫助那些陷入困境的兄弟國家。然而，峰會的最終公報，除了反覆呼籲「集體阿拉伯行動」外，對如何實現這一目標，卻隻字未提。
造成這種「集體不作為」的原因，正是籠罩在峰會上空的第二重、也是更具根本性的陰影：阿拉伯世界內部，因對以色列關係正常化問題，而產生的深刻政治分裂。自2020年，阿聯酋、巴林、摩洛哥等國，在美國的撮合下，與以色列簽署了《亞伯拉罕協議》以來，阿拉伯世界圍繞巴勒斯坦問題長達數十年的「政治正確」，便被徹底打破。一個以共同應對伊朗威脅為基礎的、以色列與海灣國家之間的非正式同盟，已然成形。
此次峰會的主辦國阿爾及利亞，正是傳統陣營的堅定捍衛者。作為一個在其獨立戰爭中，將反殖民主義鬥爭，視為其立國之本的國家，阿爾及利亞始終將支持巴勒斯坦建國，作為其外交政策的核心支柱。總統特本試圖利用此次峰會，將巴勒斯坦問題，重新拉回到阿拉伯集體議程的中心位置，並以此來團結「反對正常化」的國家，提升阿爾及利亞自身的區域領導地位。就在峰會前一個月，阿爾及利亞還高調主持了巴勒斯坦內部兩大敵對派系—法塔赫與哈瑪斯—的和解對話。然而，這一切努力，都無法掩蓋阿拉伯世界內部，早已貌合神離的現實。支持正常化的國家，如阿聯酋與巴林，其國家元首甚至沒有親自出席此次峰會。對他們而言，與以色列在經濟、科技與安全領域的合作所帶來的現實利益，早已超過了堅持泛阿拉伯主義原則的象徵性意義。
面對糧食危機、能源短缺與氣候變遷等多重生存性威脅，峰會的最終公報反覆呼籲「集體阿拉伯行動」—然而，對於如何建立一個能夠真正幫助其人民的具體機制，卻沒有提出任何細節—這種在崇高呼籲與空洞方案之間的巨大落差，正是阿拉伯聯盟長期功能失調的核心症狀。這種失調的根源在於，該組織的每一個成員國，都將其政權的生存與自身的國家利益，置於任何形式的集體利益之上。在缺乏共同威脅認知（對伊朗的態度便存在根本分歧）、缺乏政治互信、也缺乏超國家約束機制的情況下，任何需要犧牲本國資源，來援助他國的「集體行動」，都注定是空中樓閣。
阿爾及爾峰會，最終成為了一場昂貴的、充滿了懷舊色彩的政治儀式。領導人們重申了對巴勒斯坦事業的支持，呼籲建立一個應對糧食危機的機制，並討論了氣候變遷的挑戰。他們正確地指出了時代的病症，卻未能開出任何一張有效的藥方。當峰會的帷幕落下，埃及的母親，依然要為一塊麵包的價格而憂心忡忡；葉門的兒童，依然在營養不良中，等待著下一批不知何時才能到港的援助糧食。這場時隔三年的集會，未能彌合任何分歧，也未能解決任何問題。它所證明的，只是一個悲哀的事實：在一個充滿危機的世界裡，阿拉伯世界，正獨自面對著一場最嚴峻的危機—集體性的迷失方向。
資料來源
Associated Press (AP)：Leaders conclude 31st Arab League summit in Algeria
https://apnews.com/article/middle-east-africa-algeria-lebanon-israel-8b010b9d99c34d9e9e6a0a0f1e0d3c0f
Reuters：Arab summit in Algiers urges unity but divisions remain
https://www.reuters.com/world/middle-east/arab-summit-algiers-urges-unity-divisions-remain-2022-11-02/
Al Jazeera：Divided Arab League holds first summit since 2019
https://www.aljazeera.com/news/2022/11/1/divided-arab-league-holds-first-summit-since-2019
The Guardian：Arab League summit ends with calls for unity but little concrete action
https://www.theguardian.com/world/2022/nov/02/arab-league-summit-algeria-palestine-israel
World Food Programme (WFP)：A global food crisis
引用一篇關於2022年全球糧食危機背景的報告，以支持本文論述
https://www.wfp.org/global-food-crisis
United Nations：‘Perfect storm’ of crises could devastate world’s poorest countries, Guterres warns
引用一篇關於聯合國秘書長對多重危機警告的報導
https://news.un.org/en/story/2022/04/1116152
Council on Foreign Relations：The Arab League's Elusive Unity
引用一篇關於阿拉伯聯盟長期缺乏團結的分析文章
https://www.cfr.org/middle-east-and-north-africa/arab-leagu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