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人：Lia ／ 責任編輯：Zaphyra
2023年9月30日，在午夜期限前的最後數小時，美國國會驚險通過為期45天的臨時撥款法案，暫時避免了一場可能重創經濟與國家信譽的政府關門。此事件並非孤例，而是一再上演的政治劇場。其根源，始自一部旨在約束政府支出的百年法案《反虧欠法案》，卻在當代演變為政治勒索的法律基礎。國會立法功能的衰退，使攸關國家運作的年度支出法案，淪為各方政治勢力附加爭議政策的載體。當兩黨的意識形態鴻溝日益加深，政治光譜的溫和中間派幾乎消失殆盡，任何跨越黨派的妥協都變得異常艱難。議長等國會領袖在黨內極端派系的壓力下，更難以凝聚共識。這場看似暫歇的危機，實則深刻揭示了美國治理體系中制度設計、立法失能與政治極化交織下的深層結構性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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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a. Independent Media 台北報導
在權力的長廊中，迴響的往往不是深思熟慮的對話，而是壁壘分明的決絕回聲。2023年9月30日的華盛頓，再一次上演了這齣名為「政府關門危機」的政治驚悚劇。直到午夜鐘聲敲響前的最後一刻，國會才以一項臨時性的持續決議案（Continuing Resolution），將這台全球最強大的治理機器從懸崖邊緣拉回，賦予其額外45天的運轉時間。然而，這場驚險的妥協並非勝利的凱歌，更像是宣告下一場鬥爭即將到來的號角。對於熟悉國際政治運作邏輯的觀察者而言，這不僅是一次性的預算爭端，而是美國民主制度內部一道不斷加深的結構性裂痕的具體顯現。它暴露出一部超過百年的法律，如何在當代政治極化的催化下，從財政紀律的守護者，異化為週期性癱瘓政府的扳機。
獨特的制度枷鎖：《反虧欠法案》的歷史遺緒
要理解美國為何是全球唯一會頻繁上演「政府關門」戲碼的已開發國家，我們必須回溯至19世紀。美國並非生來如此，其運作失能的種子，埋藏在一部名為《反虧欠法案》（Anti-Deficiency Act）的古老法律之中。該法案最初於1884年頒布，其立法精神崇高而單純：禁止聯邦機構在國會明確撥款之外，擅自產生任何支出或債務。這項立法是對內戰後部分政府部門在短短數月內耗盡全年預算的惡習所做出的直接回應，本質上是國會收回並鞏固其憲法賦予的「錢袋權」的神聖之舉。法案的邏輯如同軍事上的後勤紀律，任何行動都必須以充足且已核准的資源為前提，不得透支未來的可能性。
然而，這項旨在防範行政部門濫權的制度設計，在一個世紀後的今天，卻意外地成為立法部門內部鬥爭的焦土武器。法案的嚴格規定意味著，一旦國會無法在新財政年度（每年10月1日）開始前通過新的撥款法案，聯邦機構便失去了所有合法支出的依據。除卻攸關國家安全與人民生命財產的「必要」人員外，數十萬聯邦雇員將被迫無薪休假，國家公園關閉，護照審批延宕，科研項目停擺。這部法律創造了一個「全有或全無」的局面，使得年度預算審批不再僅僅是關於數字的討價還價，而是一場高風險的政治攤牌（brinkmanship）。任何一方只要能有效阻撓撥款法案的通過，就能將整個政府作為人質，脅迫政治對手在其他議題上讓步。
立法戰場的質變：從預算法案到意識形態的代理人戰爭
國會的核心職責之一，便是與總統共同協商，為政府的持續運作提供資金。理論上，這應是立法程序中最基本、最不容失敗的任務。然而，現實恰恰相反。隨著國會整體立法效率的急遽下降，這項「必考題」反而成為了最激烈的戰場。過去數十年，國會通過的法律數量呈現出清晰的下滑趨勢，意味著議員們能夠透過正常立法程序來推動其政策議程的機會越來越少。
在這樣的背景下，每年必須通過的12項年度撥款法案，就從單純的財政文件，蛻變為一個承載各式政治訴求的「特洛伊木馬」。去年的撥款法案，表面上是為國防部、農業部等核心部門提供運營資金，但細究其內容，卻夾帶了成立阿拉斯加鮭魚研究工作組、為郵局更名，乃至修改北大西洋鯨魚保護政策等五花八門的附加條款。這些附加條款（riders）往往爭議巨大，卻能搭上預算法案這趟「必達列車」。
當立法機會變得稀缺，每一個機會點都會被無限放大。撥款法案因此成為了各方勢力展示立場、發動攻擊的完美平台。它不再是關於如何為國家提供最佳服務的理性辯論，而是一場零和博弈，一方的勝利往往意味著另一方的徹底失敗。這種將無關政策捆綁於核心資金法案的做法，極大地增加了達成共識的難度，使得每一次的預算談判都像是在雷區中拆彈。
失序的時程與失能的妥協：從決議到持續決議
美國的預算流程，在紙面上有著一套清晰且理想化的時間表。國會應在每年4月中旬前通過一項「預算決議」（Budget Resolution），為全年的支出設定總體框架。隨後，在10月1日新財年開始前，分別通過12項具體的撥款法案。然而，這套理想的劇本在現實中已近乎失效。國會上一次準時完成所有撥款法案，已是超過25年前的往事。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稱為「持續決議」（Continuing Resolution, CR）的短期應急措施。當期限將至而正式法案仍難產時，國會便會通過一項CR，允許政府在接下來的數週或數月內，按照上一年度的水平繼續獲得資金。這無異於用一張張藥效短暫的止痛貼，來掩蓋系統性的制度癌症。2023年9月30日通過的法案，正是一例典型的CR。這種做法看似避免了災難，實則將更艱難的抉擇推遲至年底，屆時多項議題累積，壓力倍增，往往會在聖誕假期前夕，上演一場更為混亂的「終局之戰」。這種常態化的拖延，不僅使政府機構無法進行長期規劃，更侵蝕了立法程序的嚴肅性與可預測性，將不確定性注入了國家治理的核心。
撕裂的地圖：政治極化與消失的中間地帶
這一切制度性失靈的背後，是美國政治光譜的根本性劇變：日益嚴重的意識形態兩極化。共和黨變得愈發保守，民主黨則愈發自由，而在光譜中間能夠扮演橋樑角色的溫和派議員，數量已萎縮至百年來的低點。數據清晰地描繪了這幅分裂的圖像：「分裂選區」（Split Districts）—即選民在選舉總統時投票給一個黨，在選舉眾議員時卻投票給另一個黨的地區—的數量已降至歷史谷底。
這種現象深刻地改變了國會的運作生態。當選區的政治色彩高度單一，議員們面臨的最大選舉威脅不再來自於對立政黨，而是來自黨內更極端的挑戰者。為了在初選中倖存，他們的首要任務是鞏固自身陣營的「基本盤」，而非尋求跨黨派合作。妥協被視為背叛，對話被當作軟弱。這種環境強化了黨派壁壘，使得任何需要跨越黨派界線的最終協議都變得遙不可及。
對於像前眾議院議長麥卡錫（Kevin McCarthy）這樣的國會領袖而言，這創造了一種幾乎無解的困境。他的權力來自於其黨團的支持，尤其是黨內極端保守派系「自由黨團」（Freedom Caucus）的關鍵少數。為了維持議長之位，他必須優先滿足這些強硬派的要求，而非與民主黨達成共識。然而，在一個兩黨席次接近的國會中，任何重大的立法，尤其是避免政府關門的預算法案，都離不開對方的支持。這使得議長陷入了政治上的戰略兩難：若與民主黨妥協，將面臨黨內勢力的反叛，甚至被罷黜（一如麥卡錫後來的遭遇）；若完全聽從強硬派，則必然導致政府停擺，引發全國性的政治災難。
全球舞台上的漣漪：國家信譽的隱性成本
作為一名長年穿梭於不同文化與政治體系間的翻譯官與觀察者，筆者深知國家形象與政策穩定性在全球舞台上的重要性。美國國內的預算鬥爭，絕非僅僅是其內部事務。當世界目睹一個超級大國連自身政府的正常運作都無法保障時，其作為盟友的可靠性、作為全球經濟穩定器的角色，以及其民主制度的吸引力，都將受到嚴重侵蝕。
對於盟邦而言，一個可能隨時因內部政治鬥爭而陷入癱瘓的美國，其安全承諾的可信度必然會被打上問號。國防與情報部門雖在關門期間仍能維持核心運作，但長期的不確定性會影響軍事部署、聯合演習的規劃以及對外軍售的效率。對於競爭對手而言，這種週期性的治理危機，無疑是展現美國民主制度脆弱性的絕佳宣傳素材。他們會藉此宣稱，這種混亂正是自由民主模式內在缺陷的證明，從而強化自身威權治理的正當性。
最終，這場看似關於財政的爭鬥，實則是一場關乎國家靈魂的角力。它反映了一個國家在面對內部深刻分歧時，其制度框架是否還能有效運作的根本性問題。峭壁邊緣的短暫妥協，並未能彌合裂痕。只要潛藏的制度缺陷與政治極化未被正視與修復，華盛頓的時鐘，就將永遠在下一次關門危機的倒數聲中，滴答作響。
資料來源
The Washington Post: Government shutdown averted after Senate passes bill with just hours to spare
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politics/2023/09/30/government-shutdown-updates/
Reuters: US Congress passes stopgap funding bill, averting government shutdown
https://www.reuters.com/world/us/us-house-speaker-scrambles-avert-government-shutdown-2023-09-30/
BBC News: US government shutdown averted with last-minute deal
https://www.bbc.com/news/world-us-canada-66973347
The Guardian: US government shutdown averted after Congress passes 45-day funding bill
https://www.theguardian.com/us-news/2023/sep/30/us-government-shutdown-house-passes-bill
The New York Times: House Passes Stopgap Bill to Avert a Shutdown
https://www.nytimes.com/2023/09/30/us/politics/government-shutdown-house-vote.html
The Wall Street Journal: Congress Averts Government Shutdown With Last-Minute Deal
https://www.wsj.com/politics/national-security/congress-averts-government-shutdown-with-last-minute-deal-5f4a7c1b
Associated Press: A government shutdown is averted with a last-minute deal, but the fight over spending is far from over
https://apnews.com/article/government-shutdown-congress-mccarthy-biden-25032a275f34057636e1c2a0752538b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