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人:Lia / 責任編輯:Zaphyra
一個國家的記憶,究竟棲息何處?
它是在山丘上那座被殖民者反覆塗抹、層層疊疊的石造堡壘中?還是在另一座,於夏日草坡上、由數萬人的呼吸所共同構築的、無形的聲學殿堂裡?
在愛沙尼亞(Estonia)首都塔林(Tallinn),這個國家的靈魂,棲息在兩個地方。

一個是座堂山城堡(Toompea Castle)。它棲息在老城的石灰岩高地之上,俯瞰著紅瓦屋頂與遠方的波羅的海。它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那片柔和的、由俄羅斯女皇凱薩琳二世(Catherine the Great)下令建造的粉色巴洛克式牆面。
這粉色,是一位征服者留在這片土地上的簽名。
然而,就在這片粉牆之側,矗立著一座更古老的、屬於中世紀的灰色石塔—「長赫爾曼塔」(Pikk Hermann Tower)。
每天清晨,愛沙尼亞那面藍、黑、白三色國旗,會伴隨著國歌,在塔頂升起。
這是一座充滿悖論的城堡:一座象徵帝國佔領的粉色宮殿,如今是愛沙尼亞的國會(Riigikogu)所在地。
而另一個靈魂的棲所,在山丘之外。那是「歌唱節大舞台」(Lauluväljak),一片面向大海的廣闊草地,以及一座如同白色貝殼般的巨大拱頂。
每隔五年,數以萬計的愛沙尼亞人聚集於此,用他們的母語合唱。那歌聲,是這個民族在數百年壓迫中,所僅存的、也是最強大的武器。
這兩處聖地,構成了這個國家「有形的身體」與「無形的靈魂」。
僅僅是透過文獻與影像,便能感受到那股交織的、令人屏息的重量。若不理解那歌聲的力量,便無法理解那面旗幟的重量。未能親臨那片土地,同時感受那清晨升旗時的莊嚴空氣,與那廣場上十三萬人合唱時的靈魂共振,固然遺憾。但那「石頭」與「歌聲」的對話,已然穿透時空,迫使我們思考:
一個民族,究竟該如何與自己被殖民的過去共存?以及,當一座有形的堡壘被佔領時,是否能用一座無形的堡壘,將它重新奪回?
全文

石灰岩、粉彩與風的聲廓
要理解座堂山(Toompea),必須先理解攀登它的過程。
你無法直接抵達。你必須從下方熙攘的「下城」(Lower Town)—那個屬於商人、工匠、充滿中世紀喧囂的地方—出發,沿著古老的石板坡道,如「長腿街」(Pikk jalg)或「短腿街」(Lühike jalg),一步步向上。

攀登的過程,是一種感官的過濾。
下城的聲音—市集的嘈雜、餐館裡烤豬肉與黑麥麵包的香氣、人群的低語—會逐漸被拋在身後。坡道兩側是高聳的、泛著微光的石灰岩牆體,它們吸納了大部分的迴響。你的腳步聲,在有著數百年歷史的鵝卵石上,變得清晰、孤獨。
空氣開始變化。它變得更稀薄、更清澈,帶著一股來自波羅的海的、乾淨而微鹹的氣息。當你終於踏上高地平坦的廣場時,一種奇異的靜謐便會將你包圍。
這就是座堂山,一個屬於權力、上帝與沈思的領域。
在這裡,視覺的主宰是光。北歐的光線是珍貴的,它不是熱帶那種垂直的、灼熱的曝曬,而是一種低角度的、恆定的、如同水彩般的浸潤。
這道光,首先觸摸到的是那片粉色的巴洛克式外牆。

它不是一種溫暖的粉。在北歐清冷的天光下,它呈現出一種近乎蒼白的、帶著灰調的粉彩。這是凱薩琳二世的顏色,一種帝國的、被強加於此的優雅。它試圖用巴洛克式的精緻,去軟化、去覆蓋這片土地原有的堅硬。牆面如此平整,窗框裝飾著白色的洛可可式花紋,彷彿在刻意宣告一種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的「文明」。
然而,你的視線無法停留在那粉色上太久。因為它的旁邊,是截然不同的材質。

那是古老的、中世紀的防禦工事。是丹麥人在十三世紀建立「丹人城堡」(Castrum Danorum)時留下的灰色石灰岩。是條頓騎士團(Teutonic Order)加固的厚重城垛。
這些石頭是粗糙的、飽經風霜的。它們的縫隙中,填滿了黑色的苔蘚與數百年的雨水。它們的氣味,是石灰、潮濕的泥土與時間本身的氣味。當你用手觸摸,那種冰冷與粗礪感,會瞬間穿透你的掌心。這才是這片土地的原始質地。
粉色的宮殿,是十八世紀的「皮膚」,光滑、細緻,卻是外來的;而灰色的堡壘,則是這片土地的「骨骼」,古老、堅硬,承載著更早的征服與抵抗。這兩者,以一種極不和諧的姿態,被強行縫合在一起。

而將這一切固定住的,是垂直的向度—長赫爾曼塔。
這座高塔是純粹的哥德式,是力量的原始宣告。它不屬於粉色的宮殿,它屬於灰色的堡壘。它高聳、堅毅,彷彿是從石灰岩高地中自然生長出來的。

在塔頂,那面藍、黑、白三色的國旗,是這片靜止的建築群中,唯一永恆運動的物體。
藍色是天空、海洋與忠誠;黑色是土地、是這片土地上人民的黑暗過去,也是愛沙尼亞黑麥麵包的顏色;白色是雪、是純潔,以及對未來的期盼。
在座堂山的風中,這面旗幟發出低沉而有力的、織物撕裂空氣的「呼、呼」聲。這聲音,是這片高地的心跳。它不是一種輕柔的飄揚,而是一種在強風中奮力掙扎、卻絕不墜落的姿態。

當你站在高地的觀景台,俯瞰下方。塔林老城的紅瓦屋頂,如同一片凝固的紅色海洋,延伸至遠方的港口。聖奧拉夫教堂(St. Olaf's Church)的尖頂刺穿天際線。更遠處,波羅的海在陽光下閃爍著金屬的光芒。彷若「守望者」的視角。
而這片高地上的聲音,也同樣充滿了層次與張力。
清晨日出時,國歌的旋律會響起。那是旗手在長赫爾曼塔上升旗的時刻。
這聲音莊嚴、肅穆,在清冷的空氣中傳播甚遠。對於附近的居民而言,這不是觀光,這是日常,是確認「我們仍在這裡」的儀式。
接著,是鐘聲。
最響亮、最渾厚、最不容忽視的鐘聲,來自那座洋蔥形圓頂的、華麗的亞歷山大‧涅夫斯基主教座堂(Alexander Nevsky Cathedral)。這是沙皇俄國在十九世紀末,刻意建造在座堂山廣場正中央的東正教教堂—就在粉色總督府(今日的國會)對面。它的鐘聲,是一種強勢的、來自昔日帝國的宣告。它在建築語彙上,試圖以其龐大的體積與華麗的裝飾,壓倒一切。它提醒著每一個人,俄羅斯曾經在這裡。

與之形成對比的,是稍遠處的、更古老的塔林座堂教堂(Dome Church)的鐘聲。那鐘聲更為沉靜、古樸,屬於統治此地數百年的德意志貴族(Baltic Germans)所信奉的路德宗。

這兩種鐘聲,在座堂山的空氣中交織、碰撞,如同兩種不同歷史記憶的對話。
接著,是風聲。永恆的、帶著海鳥鳴叫的風聲。
以及,人們的腳步聲。不同於下城的匆忙,這裡的腳步聲是從容的、甚至是刻意放輕的。遊客們似乎被這裡的「嚴肅而寧靜的尊嚴感」所感染,不自覺地壓低了聲音。他們凝視著那面旗幟,或者探身眺望舊城,神情中帶著一種近乎敬意的沈思。
而當你走進那座粉色宮殿的內部—走進愛沙尼亞國會(Riigikogu)時將會迎來最劇烈的衝擊。
內部,並不是人們想像的巴洛克式或洛可可式的奢華。國會的議事大廳,是1922年建造的。它是一種極為罕見的、獨特的「表現主義」(Expressionist)風格。這是一個完全現代的、激進的、與粉色外殼截然相反的空間。


大廳的色調是深沉的、近乎壓抑的棕色、藍色與黑色。天花板是尖銳的、鋸齒狀的幾何圖形,如同破碎的冰面,又彷彿是 ploughing the field of law(耕耘法律的田野)。燈光是間接的、隱藏的,營造出一種戲劇性的、近乎神聖的氛圍。
這是一種令人震撼的反差。
愛沙尼亞的第一次獨立,選擇了在「沙皇的粉色外殼」裡,建造一個屬於「自己的、現代的、激進的」核心。
從神話中那片浸透淚水的土地(愛沙尼亞傳說中,座堂山是女英雄琳達為亡夫卡列夫堆砌的墳塋),到丹麥人的灰色石頭,到俄羅斯人的粉色皮膚,再到愛沙尼亞人自己建造的、表現主義的心臟。

這座城堡,它在呼吸。它的每一次呼吸,都吐納著一部複雜、痛苦,卻無比誠實的歷史。
一件繼承而來的、層層疊疊的內衣
一座建築的靈魂,棲息在它的故事裡。座堂山的靈魂是層疊的,如同地質的沉積岩,每一層都壓著前一層的記憶,共同構成了今日的重量。
它反倒像是一件被強行繼承的、疊疊層層的外衣。
這件外衣的內裡,是神話。在愛沙尼亞的民族史詩《卡列維波埃格》(Kalevipoeg)中,這片高地本身就是記憶的化身。它是英雄卡列夫(Kalev)的墳墓,由他的妻子琳達(Linda)用雙手搬運巨石堆砌而成。她流下的眼淚,匯聚成了山腳下的烏勒米斯特湖(Lake Ülemiste)。
這片土地的起點,是愛沙尼亞神話的哀歌。
然而,歷史的哀悼很快接踵而至。1219年(或1227年),丹麥國王瓦爾德馬二世(Valdemar II)率領十字軍在此地與愛沙尼亞部族激戰。傳說中,在丹麥人即將戰敗之際,一面紅底白十字的旗幟(Dannebrog)從天而降,激勵丹麥人反敗為勝。
座堂山,不僅是愛沙尼亞的起源之地,也是「丹麥國旗」的誕生地。
這是一種殘酷的諷刺。一個民族的聖地,成了另一個民族的符號起點。丹麥人在此建立的「Castrum Danorum」(丹人城堡),便是這件外衣最古老的、最堅硬的「骨架」。
隨後,這件外衣被不同的主人穿上又脫下。條頓騎士團的德意志人、瑞典人,最後是俄羅斯人。
德意志的波羅的海貴族,在此統治了數個世紀。他們是封建的領主,將愛沙尼亞人視為農奴。座堂山上的塔林座堂教堂,就是他們信仰的核心。
瑞典人將這裡變成了行政中心。
而後,十八世紀,俄羅斯帝國的凱薩琳二世,則為這座中世紀堡壘,披上了那件粉色的、巴洛克式的「外罩」。
這件外罩,是一種文化上的「覆蓋」。它試圖用帝國的「優雅」與「品味」,去遮掩此地原有的、屬於北歐的粗獷與堅硬。它是一種同化的姿態。
到了十九世紀末,俄羅斯帝國的「俄羅斯化」政策達到頂峰。沙皇亞歷山大三世下令,在粉色總督府的正對面,建造了那座巨大、華麗、充滿炫耀意味的亞歷山大‧涅夫斯基主教座堂。這座教堂的選址極具挑釁性。它被故意放置在愛沙尼亞人精神高地的正中央,用它巨大的洋蔥形圓頂和震耳的鐘聲,壓制著周圍的一切。
這是這件外衣上,最沉重、最刺眼的一塊「補丁」。
座堂山,成了一個被層層殖民、被不同外來權力反覆書寫、覆蓋的身體。
直到1918年,愛沙尼亞宣布獨立。
新生的共和國,面臨一個艱難的選擇:如何處理這件沾滿了壓迫者氣味、佈滿了屈辱痕跡的「外衣」?
他們沒有將其燒毀。他們沒有用圍牆將其隔離。
他們選擇了最大膽、也最艱難的路:
他們走了進去。
他們決定穿上這件外衣。
他們將這座「殖民者的城堡」,變成了「自己的國會」。
1922年,他們在那座粉色宮殿的庭院舊址上,建造了那座風格激進的、全世界獨一無二的表現主義議會大廳。
這是一個無聲的宣言:我們承認這一切。我們承認丹麥的石頭、德國的秩序、俄羅斯的粉色外牆,以及那座東正教教堂的鐘聲。我們承認這就是我們複雜、痛苦的歷史。但從今天起,在這層層疊疊的「皮膚」與「骨骼」之內,跳動的,將是一顆愛沙尼亞的、「民主」的心臟。
而長赫爾曼塔,則成為了這顆心臟的延伸。
旗幟,就是主權。

在蘇聯佔領時期(1940-1991),那面藍黑白三色旗被禁止,取而代之的是蘇聯的紅旗。塔林的老人們會低著頭,快步走過廣場,不願看見那面陌生的旗幟。
直到1989年2月24日,在「歌唱革命」(Singing Revolution)的浪潮中,數十萬人聚集在山腳下,那面藍黑白三色旗,在飄揚了近半個世紀的紅旗被降下後,終於,重新在長赫爾曼塔的頂端升起。
紀錄影像中,那面旗幟在清晨的寒風中展開。廣場上沒有歡呼,只有一片寂靜,以及無數人無法抑制的、無聲的啜泣。

那一刻,這座城堡完成了它的轉化。
它不再是殖民者的堡壘。它是一個民族用自己的眼淚、歌聲與記憶,重新「祝聖」的家園。
歌聲,那座無形的堡壘
然而,那場在1989年清晨的靜默啜泣,並非憑空而來。
那股足以讓一個民族「重新祝聖」一座壓迫堡壘的力量,那股足以讓帝國鬆動、讓紅旗落下的勇氣,是從何而來的?
它不在座堂山的石頭裡。
它在空氣中。它在塔林另一處同樣神聖、卻截然不同的空間—在「歌唱節大舞台」(Lauluväljak)那巨大的、如同貝殼般的白色拱頂之下。如果說座堂山是愛沙尼亞「權力」的中心,那麼歌唱節大舞台,就是愛沙尼亞「存在」的中心。
影片版權屬於:Nikon Europe,歡迎各位讀者前往其youtube頻道觀看。
每隔五年,這個國家便會在這裡舉行「愛沙尼亞歌唱節」(Laulupidu)。這不是一場單純的音樂會或慶典。它是一種儀式,是這個民族確認自己身份、重申自身存在的集體行動。
想像那個場景。
站在一片面向波羅的海的廣闊草坡上。空氣中是夏日松樹的清香與海風的鹹味。面前的,是一個巨大的、未來主義的白色聲學舞台,它像一隻張開的貝殼,準備將聲音送向天際。

舞台上站著的,不是一支樂隊,而是三萬名合唱團員。
他們穿著來自愛沙尼亞各個島嶼、各個教區的傳統服飾,那是一片由刺繡、亞麻、羊毛與色彩構成的、流動的織錦。
而在你身後,草坡上,聚集了十萬名觀眾。
當指揮的手臂舉起,空氣凝結了。

接著,三萬個喉嚨,同時吐出第一個和聲。
那不是一種你能「聽見」的聲音。那是一種你能「感受」到的物理力量。那聲音如此和諧、如此巨大,它穿透了你的胸膛,讓你的骨骼隨之共振。十萬名觀眾,也隨之開口。
十三萬人的合唱,其音量足以壓過海浪,足以讓天空短暫地靜止。

這,就是愛沙尼亞的武器。這就是那座「無形的堡壘」-歌之堡。
這座堡壘始建於1869年。在那個「民族覺醒」的年代,當愛沙尼亞人仍在沙皇與德意志貴族的雙重統治下,他們沒有政治權力,沒有軍隊。

他們所擁有的,只有他們的語言,以及他們的歌聲。

第一屆歌唱節,是一場文化上的獨立宣言。他們藉由「唱歌」這件看似無害的事,向世界宣告:
「我們在這裡。我們是愛沙尼亞人。」
這座「無形的堡壘」,在蘇聯佔領時期,成為了最後的、也是最堅固的防線。

蘇維埃政權深知這歌聲的力量。他們試圖將其收編、閹割。他們在歌單中強行塞入讚美史達林、讚美列寧、讚美蘇維埃的歌曲。愛沙尼亞的指揮家們別無選擇,只能服從。
於是,在歌唱節上,那三萬人的合唱團會先面無表情地,唱完那些指定的、俄語的宣傳歌曲。
接著,儀式真正開始了。
在官方曲目結束後,舞台上的某個角落,會有人—也許是一位指揮,也許只是合唱團中的一個聲音—自發地唱起那首被禁止的、如同第二國歌的《Mu isamaa on minu arm》(我的祖國,我的愛)。
這是一首旋律沉靜、卻蘊含著巨大悲傷與土地情感的歌。
一個聲音響起,
接著是一百個,
然後是一萬個。
舞台上的指揮家,在別無選擇下,會轉過身,重新面對合唱團,將這首「非法」的歌曲,指揮下去。台下的十萬名觀眾,全體起立,加入合唱。
那些駐守在場邊的KGB(蘇聯國安會)幹員,那些手持武器的士兵,在十三萬人的歌聲中,顯得如此渺小。他們可以逮捕一個指揮,但他們將無法逮捕一個正在唱歌的、完整的民族。
在那個瞬間,歌聲就是法律。歌聲就是主權。
這,就是「歌唱革命」。
它不是一個比喻。它是一場真實的、以歌聲為武器、以和聲為防禦的革命。



愛沙尼亞人唱著歌,組成了橫跨波羅的海三國的人鏈(Baltic Way)。他們唱著歌,聚集在廣播電台與電視塔外。他們唱著歌,包圍了座堂山城堡。

因此,當1989年那面藍黑白三色旗,終於在長赫爾曼塔上升起時,那並非一個孤立的政治事件。
那是歌聲的勝利。
是那座「無形的堡壘」,最終奪回了那座「有形的堡壘」,歌之堡傳說終於在座堂山城堡上實現。

是愛沙尼亞人用他們數十年來,在壓迫下、在恐懼中,依然堅持合唱的、固執的呼吸,填滿了那件被帝國穿過的、冰冷的「外衣」,使其重新擁有了溫暖的、屬於自己的「心跳」。他們穿著這件沉重的、佈滿補丁的外衣,莊嚴地走進了未來。
被肢解的骨骼,與透明的樹脂
當我們將目光從波羅的海那片淒美的歷史高地中拉回,望向我們身處的、濕熱的島嶼時,那件「被繼承並穿上的、佈滿傷痕的外衣」,在南國的烈日下,折射出了另一個截然不同的意象。
那或許是,一具被肢解的、零散的骨骼。
屏東,恆春古城。
這座清光緒年間(1879年)建成的城,曾是台灣島最南端的完整防禦工事。它應該是完整的,有著城牆、城門,承載著海防、械鬥與族群遷徙的記憶。
然而,當人們試圖尋找這具「骨骼」時,他們找不到一件完整的外衣。
他們只找到了碎片。
1968年,為了「現代化」,為了修建道路,城牆被多次、刻意地拆除。
於是,記憶被肢解了。
你走在恆春的鎮上,會突然在某個民宅的轉角,看見一段孤零零的紅磚牆。然後你繼續走,穿過車水馬龍的道路,在另一邊,又發現了另一段。城牆不再是「圍繞」,而成了「散落」。它不再是守護者,而成了一種尷尬的、阻礙交通的「遺跡」。
這不是一件被穿上的外衣。這是一件被剪碎後,隨意丟棄的布料。
更令人心悸的,是那些「修復」的痕跡。
在安平,在恆春,在那些倖存的古老石牆或磚牆上,你看不到塔林那種對材質的敬畏。你看到的,是廉價水泥、是現代補土,被粗暴地、不均勻地塗抹在古老的縫隙中。
那不是「修補」,那是一種「填塞」。
這種「填塞」,如同用透明的、廉價的樹脂,將那些被肢解的骨骼碎片,隨意地黏合、封存起來。這種樹脂,就是我們的「OT/ROT」法規框架。
當一個歷史空間被釋出,那套促參法規所尋找的,不是一個能讀懂這具骨骼的「文化詮釋者」,而是一個能提出漂亮「財務計畫」的「商業營運者」。
政府在此,不是一個謹慎的文化託管者,而是一個急於甩掉維護包袱的房東。
於是,最容易得標的,是那些手持著「樹脂黏著劑」的開發商。他們拿到了鑰匙。他們走進了台北的刑務所官舍、台中的審計新村、台南的林百貨。他們將建築的「殼」保留下來,然後,毫不猶豫地將內部的「核」—那些歷史的紋理、場所的精神徹底掏空。
他們將其清空,裝入連鎖咖啡廳、精品店、或是與其歷史毫無關聯的餐廳。
於是,台北刑務所,那承載了日治時期獄政、紀律與壓迫的沉重空間,被「鴕鳥命名法」更名為「榕錦園區」。人們在曾經的苦難之地,愜意地喝著下午茶,拍著照片。
中正紀念堂,那承載了威權崇拜與轉型正義拉扯的巨大辯論場,被簡單地更名為「自由廣場」。
歷史,被變成了一間「意識形態的冷氣房」。它精美、舒適,卻完全失去了故事的能力。它不再引導人們與過去對話,它只是一個供消費者休憩與拍照的「背景」。
更荒謬的是,當數百年的建築群為了土地開發被碾平時,我們聽不見聲音。反而是那些僅有三、四十年歷史的陸橋、圓環、地下道,會突然冒出鋪天蓋地的團體,高喊「保留歷史」。
我們對近代的、鋼筋水泥的「鄉愁」,聲量大過了對真正古老骨骼的「責任」。
我們不是在「穿上」我們的歷史。
我們是在將它肢解後,用樹脂封存,做成精美的、沒有氣味的、適合販售的「標本」。

當面對一座歷史建築時,我們有勇氣尋找什麼?
在塔林,人們用勇氣面對一座「有靈魂的」城堡。
他們之所以能坦然地走進那座粉色的、象徵壓迫的宮殿,將其轉化為自己的國會,是因為他們同時擁有另一座更巨大的、由十三萬人呼吸所構成的「無形堡壘」。
是「歌聲」賦予了「石頭」意義。
是那永不間斷的合唱,賦予了長赫爾曼塔上那面旗幟,真正不可撼動的重量。
而在我們的土地上,我們看到的,是那些被掏空了靈魂的精美空殼,以及那些被肢解後、用樹脂黏合的骨骼。我們追求著一種快速、廉價、可被商業化的「活化」,卻以歷史的失憶為代價。
當一個民族決定面對它的過去時,它需要兩樣東西:
一個是誠實面對「身體」傷疤的勇氣,另一個是能讓所有人共同呼吸的「靈魂」。
我們是否在忙於將那些骨骼碎片封入樹脂、製成標本的同時,也早已忘記了,我們本該齊聲歌唱?
我們是否還能找到,那首能讓我們所有人,不分彼此,共同呼吸、共同感受的歌?
台灣,也能歌唱嗎?
參考資料(Referenc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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