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人:Lia / 責任編輯:Zaphyra
本章節旨在對台灣觀光最為普遍、也最易被感知的病灶—
美學的貧乏與創造力的枯竭,進行一次深刻的病理剖析。文章以遊客在島嶼內移動時,不斷遭遇的「既視感」作為切入點,描繪了一種荒謬的旅行體驗:無論身處何方,從北部的濱海小鎮到南部的客家聚落,遊客總是被相似的商品、雷同的小吃與標準化的景觀所包圍。這種現象並非偶然,而是一種系統性失靈的表徵,它揭示了台灣的觀光地景,正在一個巨大而無聊的「共同體」中,逐漸喪失其最珍貴的在地性與獨特性。本章將此一現象,歸結為一種深植於產業與政策中的「美學怠惰」。
文章將從三個層面,解構此一美學怠惰的具體表現。
首先,深入剖析「老街的公式化」,指出全台各地的歷史街區,如何在觀光化的過程中,被置入了「工廠批發的懷舊童玩」、「高度重複的夜市化小吃」以及「與在地文史脫鉤的紀念品」這套標準模板。此種模式的盛行,不僅取代了真正的地方特色,更反映了一種對文化深度挖掘的集體迴避。其次,文章批判了「文創園區的空洞化」,檢視了當前主流的「舊殼裝新酒」開發模式。在這種模式下,富有歷史意義的工業遺產,其場所精神被徹底抽空,淪為連鎖品牌與風格店舖的展演背景,歷史記憶退化為消費行為的廉價點綴。
最後,「爆紅景點的流行病」,探討了從彩繪村落、天空步道到各類景觀咖啡廳,此類短視近利的「爆紅複製品」如何如病毒般在全台擴散。此類景點的開發邏輯,完全服務於社群媒體的視覺需求,卻往往以犧牲地方紋理與環境永續為代價。而這一切美學災難的背後,本章直指其政策根源—「補助案思維下的政策性醜陋」。政府部門以可量化、易驗收的KPI作為補助指標,實質上鼓勵了地方進行淺碟化的複製,成為了扼殺原創性的最大推手。文章最終提出結論:這種由美學怠惰所導致的「可預測的無聊」,是構成遊客(特別是國內重遊客)對國旅失去信心的根本原因,它如同一道無聲的驅逐令,將人們的目光與腳步,推向了島嶼之外。
全文
Lia. Independent Media 台北報導
一位旅人,在一個秋高氣爽的週末,決定進行一趟島嶼內的縱貫線之旅。他的第一站,是北部一座以紅磚洋樓聞名的百年老街。穿過牌樓,街道兩旁是熟悉的景象:攤販高聲叫賣著烤香腸與鳥蛋,音響播放著節奏強烈的K-POP,店舖裡,塑膠製的陀螺與竹蜻蜓和印著卡通圖案的零錢包,被整齊地陳列在貨架上。空氣中,糖炒栗子的甜香與臭豆腐的氣味交織在一起。他買了一份當地「特產」的麻糬,口感與他在任何夜市吃到的並無二致。
第二天,他抵達了中部一座由舊酒廠改造而成的文創園區。宏偉的工業建築群被完整地保存下來,極具歷史感。然而,當他走進昔日的釀造廠房,迎接他的卻是知名品牌的泡麵、與台北同款的動物設計裝置藝術,各種手創體驗館裡面擺的是鋼鐵人與浩克,以及一間散發著標準化咖啡香氣的咖啡館。歷史被簡化為牆上幾張泛黃的照片與說明牌,昔日工人們的汗水與記憶,在精緻的商業空間裡,找不到任何迴響。
旅程的第三天,他根據社群媒體的推薦,來到南部一處新興的「秘境」。那是一座廢棄的廠房,牆面被漆上了五彩斑斕的塗鴉,幾座由廢鐵焊接而成的裝置藝術,成為遊客們排隊拍照的熱點。他發現,這裡販售的「文創」冰棒,與他在中部文創園區看到的,來自同一個品牌。而這裡,也販賣了當地「特產」的麻糬,口感與他在北部老街吃到的並無二致。
當他結束旅程,翻看相機裡的照片時,一種強烈的荒謬感油然而生:他跨越了數百公里,探訪了三個號稱獨一無二的地點,最終卻彷彿只在同一個大型的戶外攝影棚裡,換了幾個不同的角落取景。
他的難得連休,這趟旅程,本應是與土地的相遇,卻成了一場不斷與「複製品」相撞的、充滿既視感的災難。
一、「老街」的公式化:失去靈魂的懷舊生產線
台灣的「老街觀光」,是美學怠惰最顯著的重災區。從北到南,幾乎每個縣市都有一條甚至數條被冠以「老街」之名的徒步區。它們本應是承載地方集體記憶、展現傳統建築美學與生活樣態的獨特場域。然而,在觀光化的浪潮下,這些歷史街區卻被迅速地、系統性地置入了一套高度標準化的商業公式,淪為一條條缺乏靈魂的懷舊生產線。
這套公式,可以被解構成三大標準配備,或可稱之為台灣老街的「三寶」。
其一,是工廠批發的「懷舊童玩」。走進任何一條老街的柑仔店,貨架上必然可見那些由義烏或中國東南沿海工廠大量生產的童玩:塑膠劍、彈珠、抽糖果的紙盒、造型氣球。這些商品與當地的歷史文化毫無關聯,它們所召喚的「懷舊」,是一種被製造出來的、適用於任何地方的空泛情懷,而非根植於特定土地的真實記憶。
其二,是高度重複的「特色小吃」。台灣的夜市文化,以其強大的商業動能,全面入侵並同化了老街的味覺地景。臭豆腐、烤香腸、烤魷魚、地瓜球、三星蔥油餅、滷味、冬瓜茶,這些在各大夜市早已司空見慣的品項,如今堂而皇之地成為多數老街的「主力美食」。它們因其製作快速、利潤較高、市場接受度廣,而輕易地取代了那些工序繁複、更具在地性的傳統糕點或家常菜餚。遊客在老街的飲食體驗,不再是品嚐地方風土,而僅僅是在一個充滿仿古建築的背景中,吃了一頓夜市小吃。
其三,是與在地歷史脫鉤的「文創紀念品」。老街上的紀念品店,販售的商品往往呈現一種詭異的斷裂感。在一個以樟腦、茶葉貿易興起的山城老街,遊客能買到的,卻是印著日式動漫的仿冒帆布袋;在一個濱海的漁村老街,攤販販售的卻是來自中國的批發飾品。這些所謂的「文創商品」,其設計與生產邏輯,完全依循著市場流行趨勢,而非從地方的文史脈絡中汲取靈感。地名,在此僅僅是一個被印刷上去的標籤,用以證明遊客的「到此一遊」,卻無法承載任何深刻的文化意義。
這套公式之所以能如此普遍地被複製,其背後深層的政策根源,正是地方政府在推動觀光時,那種急功近利的「補助案思維」。鄉鎮公所或觀光局處為了在短時間內「創造」出一個看似繁榮的景點,往往會降低招商門檻,鼓勵任何能夠帶來人潮的業者進駐。他們追求的是攤位的「滿租率」與假日的「人潮數」,這些冰冷的KPI數字,成為了向上級單位展示政績的最佳證明。
至於這些攤位販售的內容是否具有在地性、是否會對地方文化造成侵蝕,則完全不在其政策考量之列。政府以「活絡地方經濟」為名,實則扮演了文化稀釋者的角色,親手將一條條獨特的歷史街道,改造成一個個面目模糊的觀光市場。
二、「文創園區」的空洞化:舊殼新酒的華麗騙局
如果說老街的公式化,是一種由下而上的、野蠻生長的商業侵蝕;那麼,「文創園區」的空洞化,則是一場由上而下的、經過精心策劃的文化置換。遍布全台的文創園區,多由舊糖廠、菸廠、酒廠、倉庫等工業遺產改造而成。
它們的誕生,本意是為歷史建築注入新的生命,並為在地藝文創作者提供一個展演與交流的平台。這是一個崇高的理想,但在現實的商業邏輯與政策框架下,卻演變成一場「舊殼裝新酒」的華麗騙局。
這場騙局的核心,在於對「場所精神」的徹底抽離。工業遺產的價值,不僅在於其建築本身的結構與美感,更在於它所凝結的,是一整個時代的生產方式、勞動記憶與社會關係。然而,在當前的開發模式下,這些無形的文化資產被視為商業進駐的阻礙,而非靈感的源泉。
綜觀台灣所有的文創與歷史再生場館,即可發現,大量「可愛風」動物裝置藝術,幾乎無處不在。而當風頭過盡,會以極為迅速的同步更新,置換成「慵懶風」「小確幸風」,其一致性堪比北韓口號翻新。
園區的規劃者,往往以一種近乎粗暴的方式,將建築內部清空,抹去所有生產機具留下的痕跡、工人們生活的氣味,再以一種中性、潔淨、符合當代審美的「工業風」或「文青風」進行標準化裝修。
隨後,被植入這個「空殼」的,是一批與此地歷史毫無淵源的商業品牌。偽裝成獨立書店的集團出版社、陳腔濫調的高價咖啡廳、深植各大商圈的文創品牌、標榜設計師的高價飾品店,成為了園區的招商主力。
這些品牌擁有強大的資本與行銷能力,擁有特殊管道取得進駐優先權,能夠支付高昂的租金,並為園區帶來穩定的人流,完全符合營運單位對於「財務自償性」的要求。而那些真正能夠與地方歷史對話、規模較小、實驗性較強的在地藝文團隊或工作室,不僅被各單位百般刁難,更因無法負擔租金,而被排擠到園區的邊緣,甚至完全被拒之門外。
這背後的政策失靈,尤其體現在政府主導的OT/ROT(營運—移轉/修復—營運—移轉)模式上。政府為了減輕自身對古蹟的維護負擔,將經營權外包給民間企業。然而,其招標與審議過程,往往過度偏重廠商的財務健全度與商業計畫的獲利潛力,卻嚴重忽略了其文化策展與歷史詮釋的能力。
政策的設計,從一開始就預設了這些文化資產的最終歸宿,是成為一門「生意」。於是,我們看到了一座座文創園區,最終都變成了面貌相似的「風格化購物中心」。歷史,在此退化為一種可供消費的背景氛圍;文化,則淪為替商業行為增添附加價值的廉價妝點。
三、「爆紅景點」的流行病:扼殺地方的速食美學
除了老街與文創園區這類「存量」的均質化,台灣觀光地景還面臨著「增量」的病毒式複製,其載體,便是所謂的「爆紅景點」。
在社群媒體演算法的驅動下,一種追求短期、高效、視覺衝擊力的「速食美學」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擴散,它如同流行病一般,感染了台灣的各個角落,並對真正的地方特色,構成了毀滅性的打擊。
這種流行病的傳播路徑極為清晰。首先,某個地點因其獨特的視覺元素(例如彩虹色的牆面、懸空的玻璃步道、水中的教堂倒影)而在社群網絡上爆紅,吸引大量人潮。
接著,鄰近的鄉鎮、甚至其他縣市的業者或地方政府,便會迅速複製此一成功模式,推出類似的景點。於是,在台中彩虹眷村成功後,全台各地湧現出無數個以彩繪為主題的村落;在南投的天空步道成為話題後,懸掛在山谷間的玻璃橋便如雨後春筍般林立。
更深層的問題在於,這些爆紅景點的誕生,幾乎完全是「為打卡而生」。
它們的設計邏輯,並非源於對在地自然地景的尊重,或對地方文化脈絡的轉譯,而純粹是為了製造一個易於拍照、能夠在社群媒體上引發病毒式傳播的視覺奇觀。
例如,許多標榜「無菜單」的景觀餐廳,其投入在社群行銷與網紅業配上的成本,遠遠高於其在食材與廚藝上的鑽研,因為業者深知,在當代,食客的相機往往比他們的味蕾更為重要。
這種短視近利的開發模式,帶來了三大惡果。第一,它造成了資源的巨大浪費。許多爆紅景點的生命週期極短,一旦熱潮退去,這些缺乏文化內涵支撐的硬體設施,便迅速淪為無人問津的廢墟,成為地方上難以處理的環境負擔。第二,它破壞了地方的真實紋理。為了創造一個「好拍」的角落,業者或社區可能會將原本富有生活氣息的牆面,漆上與周遭格格不入的卡通圖案,這種行為無異於一種視覺上的暴力。第三,它扼殺了真正的創造力。當地方政府與業者發現,「複製」遠比「原創」更具成本效益、也更能確保短期回報時,整個產業的創新動能便會被徹底扼殺。
而政府的補助政策,再次在此扮演了推波助瀾的不光彩角色。
當地方政治人物需要快速拿出「政績」時,興建一座天空步道或彩繪村,遠比推動一項需要長期耕耘的文化保存計畫,更能快速吸引媒體的目光。而審查補助案的官僚體系,也更容易被那些附有華麗模擬圖、並號稱能「創造數萬打卡人次」的計畫書所說服。
整政府資源與國家經費的運用,成了為政治人物的快速政績,成了選票的傳聲筒。如果要花上數年整合數百家商店,深入各方耆老與文化研究者,來創造一個屬於花東部落,不被商業污染的純粹「文化保留圈」,政客們寧可砸上數千萬辦一場轟轟烈烈的煙火演唱會。
只因為-在他的任期內完成不了,即使完成了也激不起太大的水花聲。
政策資源的錯置,使得政府非但未能引導地方進行永續的、深度的文化發掘,反而成為了這場美學流行病的最大傳播媒介。
無聊,是最大的驅逐令
從老街的公式化,到文創園區的空洞化,再到爆紅景點的病毒式擴散,這三股力量共同將台灣的觀光地景,推向了一個巨大而均質的平面。它們的共同點,在於對「差異性」的系統性抹除,以及對「可複製性」的極度崇拜。其最終導向的結果,只有一個詞可以形容:
無聊。
這不是一種主觀的、情緒性的無聊,而是一種客觀的、結構性的「可預測的無聊」。當一位國內旅客,在規劃下一趟旅程時,能夠輕易地預期到他將在目的地看到什麼樣的商店、吃到什麼樣的小吃、拍到什麼樣的照片時,旅行最核心的魅力—那份對於未知的探索與驚喜—便已蕩然無存。
對於初次造訪的國際觀光客而言,這種均質化的體驗尚可接受;但對於構成國旅市場主體的本地重遊客而言,這種可預測的無聊,是一道最嚴厲、也最有效的"驅逐令"。
美學的怠惰,從來不只是一個品味問題,它是一個深刻的經濟問題與文化問題。它反映了一個社會創造力的枯竭、文化自信的喪失,以及一種只求短期回報的產業短視。
當一片土地失去了訴說自己獨特故事的能力,而只能不斷地、笨拙地模仿他人成功的表象時,它也就失去了被一再探訪的價值。這場由政策失靈與商業短視共同導演的美學災難,正是讓無數台灣人寧願將目光與金錢投向海外的根本原因之一。因為在可預測的無聊與充滿驚喜的未知之間,選擇從來都不困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