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人：Lia ／ 責任編輯：Zaphyra
2024年1月5日，美國前總統唐納・川普（Donald Trump）的法律團隊正式向聯邦最高法院提起上訴，尋求推翻科羅拉多州最高法院於去年12月19日做出的歷史性裁決。該裁決認定川普因其在2021年1月6日國會山莊事件中所扮演的角色，觸犯了憲法第十四修正案第三款的「叛亂條款」（Insurrection Clause），因此不具備在該州擔任總統的資格，並下令將其從共和黨初選的選票上移除。繼科羅拉多州之後，緬因州州務卿也於12月28日做出類似決定。這兩項決定，標誌著一段在美國內戰後「重建時期」（Reconstruction era）為清算邦聯勢力而制定的憲法條文，在沉寂超過一世紀後，被前所未有地應用於一位前總統及主要總統候選人身上。如今，隨著川普的上訴，這起充滿複雜歷史淵源與深刻憲政意涵的爭議，正式進入了美國最高司法機構的裁決議程。最高法院的九位大法官，將不僅僅是裁定一張選票的有效性，更是在為一系列沉睡已久的憲法問題，做出定義性的闡釋。
這場法律戰的核心，是美國憲法第十四修正案第三款。該條款規定，任何曾宣誓效忠美國憲法，而後又「從事於顛覆或反叛國家的叛亂行為，或給予其敵人協助或慰藉」的人，均不得擔任聯邦或州政府的任何公職。這段文字在1866年起草時，目標極為明確：阻止那些曾效力於美利堅邦聯（Confederacy）的政治與軍事領袖，在戰後重返權力崗位，以鞏固聯邦的勝利果實。然而，將這條為19世紀政治情勢量身打造的條款，應用於21世紀的總統選舉，催生了一系列棘手的法律難題。首先，「叛亂或顛覆」（insurrection or rebellion）的法律定義為何？它是否需要達到內戰的規模，或是有組織的武裝衝突？其次，何謂「從事於」（engaged in）叛亂？這是否要求當事人必須親身參與暴力，或者言語上的煽動與政治上的支持，也足以構成要件？更關鍵的是，這項條款是否適用於美國總統條文本身雖列舉了參議員、眾議員及總統選舉人等職位，卻唯獨沒有明確提及「總統」或「副總統」。爭議的焦點在於，總統是否屬於條款中涵蓋的「合眾國政府官員」（officer of the United States）。最後，誰擁有執行此條款的權力？是由國會透過立法或特定程序來認定，還是各州法院及選舉官員有權自行解釋憲法，並將候選人從選票中剔除？這些問題在過去150多年的司法實踐中幾乎沒有判例可循，使得最高法院此次的裁決，幾乎是在一片空白的法律畫布上進行創作。
在這場憲政辯論中，歷史的迴響與現實的政治利害相互交織。支持援引此條款者認為，2021年1月6日的事件，是一場旨在透過暴力手段，推翻合法選舉結果、阻礙憲法規定的權力和平轉移的叛亂行為，其本質與當年邦聯的分裂主義並無二致，因此，旨在保護共和國體制免受內部敵人侵害的第三款，理應適用。他們主張，對憲法的忠誠宣誓，是擔任公職的絕對前提，而川普的行為已構成對其就職誓言的根本背叛。反對者則提出警告，認為由各州自行決定一位全國性候-選人的參選資格，將會開啟一個危險的先例，可能導致未來選舉陷入無休止的黨派訴訟與「以牙還牙」式的政治報復，從而嚴重破壞全國選舉制度的統一性與穩定性。他們主張，剝奪選民選擇主要候選人的權利，應當有極高的法律門檻，而在川普並未被刑事定罪為「叛亂」的情況下，動用此條款顯得過於草率。如今，最高法院的裁決將直接影響2024年總統大選的走向，其判決不僅關乎川普個人的政治命運，更將為美國民主的護欄、聯邦與州的權力邊界，以及憲法在應對內部威脅時的角色，劃下決定性的歷史註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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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a. Independent Media 台北報導
在美國憲政史上，鮮有條文像第十四修正案第三款一樣，在沉睡了近一個半世紀後，被猛然喚醒，並被置於一場全國性政治風暴的中心。這段誕生於美國內戰餘燼中的文字，原本是為了確保血腥戰爭的勝利成果不被顛覆，如今卻成為決定2024年總統大選候選人資格的關鍵。隨著科羅拉多州最高法院與緬因州州務卿相繼裁定，前總統唐納・川普因涉入2021年1月6日的國會山莊事件，不具備競選總統的資格後，這場地方性的法律爭端已迅速升級為一場聯邦層級的憲政危機，其最終的答案，將由美國最高法院的九位大法官來書寫。
第十四修正案本身，被歷史學家譽為美國憲法自《權利法案》以來最重要的一次增補，它確立了出生公民權、平等法律保護等核心原則，是將內戰的道德與政治結論，鑄入國家根本大法的嘗試。而其中的第三款，其立法意圖在當時的歷史背景下清晰無比。在聯邦軍取得勝利後，北方的共和黨人普遍擔憂，那些剛剛還在戰場上與合眾國為敵的前邦聯領袖們，會利用南方的政治體系重返華盛頓，從內部侵蝕戰爭的成果。因此，第三款的目的，就是建立一道防火牆，阻止那些曾宣誓效忠聯邦憲法，而後又背誓參與叛亂的人，再次擔任任何聯邦或州的公職。歷史學家艾瑞克・方納（Eric Foner）在其被科羅拉多州最高法院引用的著作中指出，當時國會對此條款幾乎沒有爭議，唯一的辯論焦點是，懲罰應當是剝奪其任職資格，還是更嚴厲地剝奪其投票權。最終，國會選擇了較為溫和的前者。
在重建時期初期，該條款曾被零星地用於阻止一些前邦聯官員就任。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國會於1872年通過《大赦法》，恢復了絕大多數前邦聯人員的任職資格，第三款也隨之進入了長期的休眠狀態。在之後的一個多世紀裡，它被援引的案例屈指可數。其中最著名的一例，是1919年針對社會黨籍國會議員維克多・伯格（Victor L. Berger）的案件。伯格因公開反對美國參加第一次世界大戰，而被依據《間諜法》定罪。國會以此為據，援引第三款拒絕其就任。然而，此案的後續發展極具啟示性：最高法院後來推翻了伯格的《間諜法》定罪，國會最終也允許其就任。這顯示出，即便在當時，動用第三款也需要有確鑿的法律依據作為支撐。最近一次成功應用的案例，則是在2022年，新墨西哥州的一位縣政委員庫伊・格里芬（Couy Griffin），因參與1月6日事件並被定罪為非法闖入，被州法院依據第三款罷免了職務。值得注意的是，主審法官特別指出，即便沒有刑事定罪，格里芬的行為本身也足以構成罷免的理由。
這些零散的歷史判例，幾乎無法為當前這場圍繞總統職位的爭議，提供清晰的指引。最高法院將被迫直面一系列根本性的憲法詮釋問題，而每一個問題都沒有簡單的答案。
首先，何謂「叛亂」（insurrection）？1月6日事件的本質，是這場辯論的起點。它是一場失控的政治抗議，還是一場有組織、有預謀的，旨在以暴力或脅迫手段阻礙憲法規定的權力和平移交的叛亂行為？川普的法律團隊堅稱，他當天的言論受到第一修正案言論自由的保護，且他本人並未直接參與任何暴力。而反對者則認為，川普作為總統，在數月間持續散播關於選舉舞弊的虛假信息，並在集會上號召支持者向國會「奮力戰鬥」，其行為已超越了言論自由的範疇，構成了對叛亂的煽動與支持。由於川普在聯邦的刑事案件中並未被起訴「叛亂」罪名，這使得法院必須在民事案件的框架下，對這一政治行為的性質做出判斷。
其次，第三款是否適用於總統？這是最具爭議的文本解釋難題。條款明確列舉了「參議員或眾議員、總統與副總統選舉人」，以及在合眾國或任何州政府擔任「任何文職或軍職官員」（any office, civil or military, under the United States, or under any State）。然而，條文中並未出現「總統」一詞。川普的律師主張，憲法起草者在列舉職位時刻意排除了總統，且總統作為獨一無二的行政首長，其地位不應被歸入「合眾國官員」這一較為籠統的範疇。科羅拉多州最高法院的多數意見則反駁稱，將總統排除在一個旨在保護國家免受背誓者侵害的條款之外，是荒謬且違背條款根本目的的。他們認為，「合眾國官員」理應包含國家的最高行政官員。
再次，執法權限的問題。在一個聯邦制國家，由一個州的法院來決定誰能或誰不能成為全國總統，這本身就引發了深刻的程序性與權力邊界問題。反對者認為，這種權力應當專屬於國會，因為國會擁有判斷其成員資格以及透過彈劾程序處理行政官員不當行為的憲法權力。允許各州自行其是，可能會導致全國選舉陷入混亂，出現一個候選人在某些州有資格、在另一些州卻沒有資格的破碎局面。而支持者則反駁說，各州本就有權力管理其選票，確保所有候-選人都符合憲法規定的資格（如年齡、居住地和公民身份），第三款的任職資格，理應與這些資格一樣，由州層級的選舉機制來執行。
面對這些幾乎沒有先例可循的難題，最高法院的裁決將產生深遠的影響。無論大法官們是從歷史原意、文本結構，還是從維護選舉制度穩定性的務實角度出發，他們的判決都將不可避免地帶有強烈的政治色彩，並對2024年的選舉結果產生直接衝擊。這不僅是對唐納・川普參選資格的審判，更是對美國憲法在經歷了兩個多世紀的風雨後，是否仍具備應對內部民主威脅、自我修復能力的終極考驗。
資料來源
Supreme Court of the State of Colorado: Anderson v. Griswold, No. 23SA300
https://www.courts.state.co.us/userfiles/file/Court_Probation/Supreme_Court/Opinions/2023/23SA300.pdf
Reuters: A look at the 14th Amendment, the Civil War-era provision Trump's critics say bars him from office
https://www.reuters.com/world/us/what-14th-amendment-provision-trumps-critics-say-bars-him-office-2023-12-19/
Associated Press: Trump asks Supreme Court to rule he is eligible to be president, appealing Colorado ballot ban
https://apnews.com/article/trump-supreme-court-colorado-ballot-insurrection-5039233f89326b4859a2f7c688334a17
The New York Times: What to Know About the 14th Amendment Case Against Trump
https://www.nytimes.com/2024/01/04/us/politics/trump-14th-amendment-supreme-court.html
SCOTUSblog: Trump asks justices to take up Colorado ballot dispute
https://www.scotusblog.com/2024/01/trump-asks-justices-to-take-up-colorado-ballot-dispute/
Lawfare: The Definitive Guide to Section 3 of the Fourteenth Amendment
https://www.lawfaremedia.org/article/the-definitive-guide-to-section-3-of-the-fourteenth-amendment
State of Maine, Secretary of State: Decision in Challenge to Presidential Primary Petitions of Donald J. Trump
https://www.maine.gov/sos/news/2023/Decision%20in%20Challenge%20to%20Presidential%20Primary%20Petitions%20of%20Donald%20J.%20Trump.pd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