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人：Lia ／ 責任編輯：Zaphyra
2024年9月18日，美國聯邦準備理事會（The Federal Reserve）做出了一項出乎市場普遍預期的決定，在結束為期兩天的聯邦公開市場委員會（FOMC）會議後，宣布將其基準聯邦基金利率的目標區間下調50個基點（半個百分點）。此舉不僅標誌著自2022年3月以來，為對抗數十年來最嚴重通貨膨脹而啟動的緊縮週期的正式終結，其降息的幅度更傳遞出一個明確的信號：聯準會的政策重心，正從堅定不移地抑制物價，轉向日益憂慮勞動市場的潛在疲軟。這項決策是在經歷了長達16個月內連續11次升息，並將利率維持在23年高點超過一年之後做出的，反映了決策者在經濟數據變動下，對未來風險評估的重大調整。
在過去兩年多的時間裡，聯準會的首要任務是為過熱的經濟降溫。疫情後的供應鏈瓶頸與強勁的消費需求，一度將通膨率推升至超過7%的驚人水平，遠高於其2%的長期目標。為此，聯準會採取了激進的升息策略，希望藉由提高借貸成本來抑制需求，從而穩定物價。這項策略取得了顯著成效，至2024年夏季，通膨率已回落至接近2.5%的水平，顯示物價壓力已得到有效控制。然而，在通膨數據趨於緩和的同時，勞動市場開始浮現令人不安的跡象。八月份的就業報告顯示，新增就業人數僅為14.2萬人，雖較夏季的低谷略有反彈，但與一年前相比，招聘速度已明顯放緩。失業率的微幅上揚，以及企業招聘意願的降溫，讓聯準會內部對於是否應繼續維持高利率的爭論日益激烈。
這次會議的決定，正是在這樣一個經濟前景充滿不確定性的背景下做出的。聯準會內部顯然存在兩種不同的政策路徑觀點。一派以聯準會理事米奇·鮑曼（Miki Bowman）為代表的「鷹派」官員，主張應保持耐心，確保通膨可持續地回到2%的目標，他們擔憂過早降息可能導致通膨重燃，前功盡棄。另一派則以理事阿德里安娜·庫格勒（Adriana Kugler）和芝加哥聯邦準備銀行總裁奧斯坦·古爾斯比（Austan Goolsbee）為代表的「鴿派」官員，他們更加關注就業市場的下行風險，認為應當「提前行動」，採取預防性降息，以避免經濟陷入不必要的衰退。歷史經驗表明，一旦失業率開始持續上升，要阻止其惡化將變得非常困難。
最終，聯準會主席傑羅姆·鮑威爾（Jerome Powell）與委員會的多數成員，選擇了後者這條更為積極的路徑。降息50個基點，而非市場預期的25個基點，顯示了他們對勞動市場風險的急迫感。此舉旨在透過降低消費者與企業的借貸成本，刺激投資與招聘，為經濟提供緩衝，力求實現讓通膨降溫而不引發嚴重經濟衰退的「軟著陸」。然而，這項決策也伴隨著風險：如果未來出現新的外部衝擊導致通膨再次抬頭，聯準會將面臨被迫逆轉政策、重新升息的窘境，這將嚴重損害其信譽。未來數月，將是檢驗此次政策轉向是否明智的關鍵時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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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a. Independent Media 台北報導
當美國家庭主婦在超市的貨架前，終於能為趨於平穩的食品價格鬆一口氣時，一種新的憂慮可能正悄然浮現：她們的配偶、子女或鄰居，是否還能保住那份穩定的工作？這兩種看似矛盾的情緒對通膨緩和的欣慰與對就業前景的不安—共同構成了2024年秋季美國經濟最複雜的底色。在這兩種力量的拉扯之間，美國的中央銀行，聯邦準備理事會，正試圖走在一條極其狹窄的鋼索上。2024年9月18日，他們朝著鋼索的一端，邁出了果斷而又冒險的一大步。
聯準會宣布將其基準利率大幅下調50個基點。這個決定，對於過去兩年習慣了升息與高利率環境的市場而言，無疑是一聲驚雷。它不僅宣告了那段為了馴服通膨猛獸而採取的、數十年來最為激進的貨幣緊縮週期的結束，更重要的是，它揭示了聯準會內部對於未來經濟風險評估的根本性轉變。過去，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消費者物價指數（CPI）的每一次跳動上；而現在，天平的另一端，即勞動市場的健康狀況，顯然增加了更重的份量。
攀登之後的下山之路
回顧過去兩年半，聯準會的政策軌跡宛如一場艱鉅的登山探險。自2022年初，面對疫情後飆升至7%以上的通膨率，聯準會毅然決然地開始了攀登。在短短16個月內，他們連續11次加息，將聯邦基金利率從接近零的歷史低位，一路推升至5.25%至5.5%的區間，這是自2001年以來的最高水平。這是一場教科書式的貨幣緊縮，其目標明確：透過提高資金成本，為過熱的經濟踩下煞車，讓總需求降溫以匹配受限的供給，從而穩定物價。
這趟攀登是痛苦的，它提高了從房屋貸款、汽車貸款到信用卡等所有借貸的成本，給家庭與企業帶來了實質的壓力。然而，從抑制通膨的角度來看，它取得了超出預期的成功。聯準會主席鮑威爾曾坦言，恢復物價穩定「沒有無痛的方式」。但出乎許多經濟學家預料的是，美國經濟展現出了驚人的韌性。在利率大幅攀升的同時，失業率長期維持在歷史低位，經濟並未如預期般陷入衰退。至2024年夏季，通膨率已成功回落至2.5%附近，距離2%的目標僅一步之遙。至此，聯準會似乎已經成功登頂，接下來的問題是：如何下山？以及，下山的速度該有多快？
路線之爭：鷹派的審慎與鴿派的預防
在聯邦公開市場委員會的閉門會議中，關於「如何下山」的討論，逐漸分化成兩條截然不同的路徑，這反映了其內部「鷹派」與「鴿派」成員之間的分歧。
以聯準會理事米奇·鮑曼和堪薩斯城聯邦準備銀行總裁傑夫·施密德（Jeff Schmid）為代表的鷹派，主張一條謹慎緩慢的下山之路。他們的核心論點是，對抗通膨的戰役尚未完全勝利。「最後一哩路」往往最為艱難，過早、過快地降息，可能會讓通膨的餘燼復燃。在他們看來，既然經濟依然穩健，失業率仍處於低位，就沒有必要急於放鬆貨幣政策。倉促行動的風險，遠大於耐心等待的風險。
然而，以理事阿德里安娜·庫格勒和芝加哥聯邦準備銀行總裁奧斯坦·古爾斯比為代表的鴿派，則看到了地平線上正在聚集的烏雲。他們認為，貨幣政策的效果具有滯後性，今天的高利率對明天經濟活動的抑制作用可能尚未完全顯現。近期勞動市場的數據，例如招聘速度的放緩，正是經濟動能減弱的早期信號。他們擔憂，如果等到失業率明顯惡化時再行動，就為時已晚。歷史經驗顯示，一旦失業率形成上升趨勢，往往會像雪球一樣越滾越大，很難被輕易阻止。因此，他們主張採取「預防性」的降息，提前為經濟注入動能，以避免一場本可避免的衰退。這是一場關於「向後看」（基於已有的通膨數據）與「向前看」（基於對未來就業風險的預測）的哲學辯論。
50個基點的信號
最終，鮑威爾領導的聯準會選擇了鴿派的路線，並且是以一種超乎預期的果斷方式。降息50個基點，而非市場普遍預測的25個基點，其背後的政策意涵是多層次的。
首先，它傳遞了強烈的「緊迫感」。這表明聯準會認為勞動市場的下行風險已經不容忽視，需要立即採取有力的行動來應對。其次，這是一種政策上的「對稱性」。在升息週期中，聯準會曾多次採取50甚至75個基點的大幅加息。如今，當風險轉向時，他們也選擇以同樣的幅度來撤回部分緊縮政策，顯示其政策工具箱是雙向且靈活的。最後，這是鮑威爾試圖避免重蹈覆轍的嘗試。在中央銀行的歷史上，政策制定者常常因行動過於滯後而受到批評。這次的決策，是鮑威爾及其同僚力圖「走在曲線前面」，主動管理風險，而非被動應對危機的體現。正如鮑威爾在會後記者會上所言，這是「我們致力於不落後於形勢的信號」。
艱鉅的「軟著陸」與未來的風險
聯準會的最終目標，是實現經濟學家夢寐以求的「軟著陸」—即在成功抑制通膨的同時，避免經濟陷入大規模衰退和失業率飆升。這在歷史上極難實現，往往顧此失彼。這次的降息，正是為了增加軟著陸的成功機率而進行的一次高難度飛行姿態調整。
然而，這條更快的下山之路也並非沒有風險。最大的隱憂在於，萬一全球經濟出現新的衝擊——例如地緣政治衝突導致油價飆升—通膨壓力可能再度回歸。屆時，剛剛降息的聯準會將陷入極其尷尬的境地：是繼續降息以支撐就業，還是被迫逆轉政策、重新升息以對抗通膨？後者將嚴重打擊市場對其政策可信度的信心，造成更大的經濟動盪。
未來六個月，將是決定鮑威爾歷史定位的關鍵時期。如果美國經濟能夠在這段時間內保持穩定，通膨繼續溫和下行，而勞動市場也能避免崩潰，那麼他將被譽為成功駕馭了這輪複雜經濟週期的傑出央行行長。反之，如果經濟最終還是陷入衰退，或是通膨再度失控，這次的降息決策，則可能被視為一次判斷失誤的冒險。對於千百萬美國家庭與企業而言，他們正處於這場宏觀經濟實驗的第一線，屏息以待最終的結果。
資料來源
The Wall Street Journal: Fed Cuts Rates by Half a Percentage Point in Surprise Move
https://www.wsj.com/economy/central-banking/fed-interest-rates-september-meeting-inflation-b86a3485
The New York Times: Fed Cuts Interest Rates for First Time in Four Years
https://www.nytimes.com/2024/09/18/business/economy/fed-interest-rates.html
Reuters: Fed cuts interest rates by 50 basis points in surprise move
https://www.reuters.com/markets/us/fed-cuts-interest-rates-by-50-basis-points-surprise-move-2024-09-18/
Associated Press (AP): The Fed makes a surprisingly aggressive cut to its key interest rate to aid a cooling economy
https://apnews.com/article/federal-reserve-interest-rates-inflation-economy-powell-5509747970a25696510f2759e51e186a
Bloomberg: Fed Surprises With Half-Point Cut as Labor Market Concerns Grow
https://www.bloomberg.com/news/articles/2024-09-18/fed-surprises-with-half-point-cut-as-labor-market-concerns-grow
Financial Times: Federal Reserve cuts interest rates in surprise half-point move
https://www.ft.com/content/1d96009a-6f68-4f81-8e9a-7e18987e9f33
Federal Reserve: Federal Reserve issues FOMC statement (September 18, 2024)
https://www.federalreserve.gov/newsevents/pressreleases/monetary20240918a.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