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人：Lia ／ 責任編輯：Zaphyra
2024年初，全球金融市場對美國聯邦準備理事會（The Federal Reserve）主席傑洛姆·鮑爾（Jerome Powell）的政策路徑評估，進入了一個關鍵的觀察期。鮑爾的任期，被2020年的新冠病毒大流行與隨之而來的四十年來最嚴峻的通貨膨脹危機所定義。分析其主導下的聯準會，其政策軌跡呈現出一次劇烈的鐘擺式擺盪—從史無前例的寬鬆貨幣政策，急轉至數十年來最為激進的緊縮週期。鮑爾的獨特之處在於，其決策模式並未固守傳統經濟學中「鷹派」（hawks）或「鴿派」（doves）的單一意識形態，而是展現出一種高度的實用主義與數據依賴性。這種風格源於他非典型的背景—出身於投資銀行與法律界，而非傳統的學術經濟學家—使其在應對空前挑戰時，展現出靈活性，同時也引發了對其政策滯後性的爭議。
2020年3月，面對疫情爆發引發的經濟停擺與金融市場恐慌，鮑爾領導的聯準會採取了極度「鴿派」的姿態。為避免經濟陷入深度蕭條，聯準會迅速將聯邦基金利率降至接近零的水平，並啟動了規模空前的量化寬鬆計畫。透過每日購買數百億美元的美國公債與抵押貸款擔保證券，聯準會向市場注入了巨額流動性，其資產負債表在短時間內急劇膨脹至近九兆美元。此舉在危機初期成功穩定了市場信心，避免了金融體系的崩潰，被視為一次果決有力的干預。然而，隨著經濟的逐步恢復，維持過久的超低利率與寬鬆政策，也被後續的分析指為助長資產泡沫與催生通膨風險的重要因素之一。
當2021年下半年通膨壓力開始顯現並持續攀升時，鮑爾的政策重心再次發生了180度的轉變。面對一度被認為僅是「暫時性」的物價上漲演變為全面性的通膨壓力，聯準會自2022年起，開啟了極為「鷹派」的緊縮週期，連續、大幅度地提升利率。這一輪快速的政策轉向，考驗的不仅是鲍爾對經濟數據的判讀能力，更是其在聯邦公開市場委員會（FOMC）內部的領導與溝通技巧。數據顯示，自2021年底以來，FOMC的利率決策僅出現過一次反對票，這在政策劇烈變動的時期實屬罕見。這反映出鮑爾善於傾聽、調和委員會內部鷹派與鴿派委員的分歧，並最終凝聚共識的能力。然而，其政策的最終歷史評價，仍懸而未決，將取決於美國經濟能否在2024至2025年間，成功實現抑制通膨而不引發嚴重衰退的「軟著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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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a. Independent Media 台北報導
在現代全球經濟體系中，美國聯邦準備理事會主席的言論具有無可比擬的份量。其主持的每一次利率決策，都足以引發全球資本市場的連鎖反應。傳統上，市場觀察家習慣將聯準會主席歸類為兩大陣營：「鷹派」更專注於控制通貨膨脹，即便代價是經濟增長放緩；而「鴿派」則更傾向於刺激就業，對通膨的容忍度較高。然而，現任主席傑洛姆·鮑爾的行為模式，卻難以被輕易歸入任何一邊。他的任期，恰好被兩場截然相反的極端經濟危機所貫穿，而他在危機中所展現的實用主義與建立共識的能力，成為其領導風格最顯著的標誌。
與過去幾十年的多數前任不同，鮑爾並非出身於學術界的經濟學家。他在進入聯準會之前，其職業生涯主要在紐約的投資銀行與法律領域，後曾於美國財政部任職。這段在金融市場第一線的實務經驗，塑造了他獨特的決策框架—相較於依賴抽象的經濟學模型，他更傾向於直接觀察市場數據的即時反饋，並廣泛聽取各方意見。這種非典型的背景，使其在應對史無前例的挑戰時，既展現出不同於傳統央行官員的靈活性，也使其政策判斷的準確性面臨著持續的檢驗。
2020年的鴿派豪舉：史無前例的經濟紓困
鮑爾的第一次重大考驗，來自於2020年3月新冠病毒大流行的全面爆發。隨著全球經濟活動陷入停滯，金融市場出現了自2008年以來最嚴重的恐慌性拋售。在此關鍵時刻，鮑爾領導下的聯準會，全體展現出極其鮮明的「鴿派」立場。
為了阻止經濟自由落體式的下滑，聯準會採取了被後世稱為「不計一切代價」的貨幣政策干預。首先，聯邦基金利率被迅速下調至0-0.25%的歷史低點。更為重要的是，聯準會啟動了無限量的量化寬鬆計畫，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購買美國公債與抵押貸款擔保證券（MBS）。在市場流動性最為枯竭的時期，其購買速度一度接近每日750億美元。鮑爾本人也以前所未有的緊迫感督促其團隊，他將當時的處境形容為「像是在一艘快艇後面游泳」，敦促團隊必須趕在危機前面。
這一系列果斷的行動，極大地擴展了央行干預市場的邊界，成功地為金融體系提供了重要的穩定支撐，避免了信貸市場的全面凍結。聯準會的資產負債表也因此急劇膨脹，最終達到了近九兆美元的驚人規模。在危機的初期階段，鮑爾的鴿派豪舉獲得了廣泛的讚譽。
通膨的幽靈與鷹派的轉向
然而，危機應對的B面，是超寬鬆政策的潛在後遺症。當美國經濟在2021年開始從疫情中復甦時，被壓抑的消費需求、持續的全球供應鏈瓶頸，以及大規模的財政與貨幣刺激政策疊加，共同點燃了通貨膨脹的烈火。最初，聯準會將物價上漲判斷為由供應鏈問題引發的「暫時性」現象。但通膨數據的持續攀升，最終迫使鮑爾承認，其團隊對通膨的判斷出現了失誤。
至2022年初，美國的通貨膨脹率已觸及四十年間的最高點。此時，鮑爾展現了他政策光譜的另一端。聯準會啟動了自1980年代以來最為迅猛的一次貨幣緊縮週期，徹底告別了鴿派立場。從2022年3月開始，聯邦公開市場委員會（FOMC）連續多次大幅升息，其中包括數次75個基點的激進加息。
這次劇烈的政策轉向，被市場形容為「鷹派的咆哮」。鮑爾的目標也從拯救經濟增長，轉變為不惜以經濟放緩為代價，來遏制失控的通膨。這一過程充滿了不確定性，外界普遍擔憂，如此快速的緊縮將不可避免地將美國經濟推入衰退。
共識的藝術：團結分裂的委員會
在應對這兩場方向完全相反的危機時，鮑爾最受稱道的，或許並非其預測的準確性，而是其卓越的內部領導能力。聯邦公開市場委員會由背景與觀點各異的理事和地區聯邦準備銀行總裁組成，內部天然存在著鷹派與鴿派的分歧。在政策正常時期，維持內部共識尚且不易，在面臨2020年與2022年這種極端情況時，內部決策的分裂風險極高。
然而，數據顯示，自2021年底聯準會開始轉向緊縮政策以來，FOMC所有的利率決策中，僅出現過一張反對票。這在聯準會歷史上，尤其是在政策劇烈變動的時期，是一個非常出色的記錄。許多與鮑爾共事過的人士表示，他的成功秘訣在於其個人氣質與溝通方式。他被形容為一個善於傾聽的領導者，會認真對待每一位委員的擔憂，無論其觀點多麼極端。他能夠準確地提煉出各方意見的核心，理解其背後的數據與邏輯，然後從中尋找一個能夠被多數人接受的妥協點。
他並非以權威壓制異議，而是透過不斷的溝通與說服，將處於光譜兩端的委員拉向中間地帶，最終形成一個穩固的政策共識。在一個充滿不確定性的時代，這種維持內部團結的能力，對於一個中央銀行的信譽與政策的有效性而言，至關重要。
懸而未決的歷史評價
截至2024年初，鮑爾的鷹派緊縮政策似乎已取得初步成效，通膨已從高點明顯回落，而美國經濟卻展現出超乎預期的韌性，並未陷入深度衰退。金融市場開始普遍預期，美國經濟有望實現理想中的「軟著陸」。
然而，鮑爾的歷史評價，仍取決於未來一到兩年的經濟走向。未來歷史學家在回顧這段時期時，將會評斷：他在2020年的鴿派反應是否過度，從而為後來的通膨埋下了種子？他在2022年的鷹派轉向是否足夠及時與有力，又是否能以最小的經濟代價成功馴服通膨？他所領導的這場數十年來最為宏大的貨幣政策實驗，最終的成績單尚未揭曉。鮑爾這位非典型的聯準會主席，其功過論斷，仍需等待時間的最終裁決。
資料來源
The Wall Street Journal: Powell’s Legacy Is on the Line as Fed Confronts Inflation
https://www.wsj.com/articles/powells-legacy-is-on-the-line-as-fed-confronts-inflation-11674482402
Reuters: The Powell pivot: How the Fed chair went from dove to hawk
https://www.reuters.com/markets/us/powell-pivot-how-fed-chair-went-dove-hawk-2022-03-16/
The New York Times: Jerome Powell’s Goal: Getting the Economy to a Better Place
https://www.nytimes.com/2023/09/20/business/economy/jerome-powell-federal-reserve-interest-rates.html
Brookings Institution: The Federal Reserve’s response to COVID-19
https://www.brookings.edu/articles/the-federal-reserves-response-to-covid-19/
Associated Press: Powell’s challenge: Taming inflation without causing a recession
https://apnews.com/article/inflation-federal-reserve-jerome-powell-economy-recession-3a5e8f1c7d2b9e6f0a4d1c8e7b9f2d1e
Bloomberg: Jerome Powell’s Fed Is Facing Its Most Difficult Test Yet
https://www.bloomberg.com/news/articles/2023-03-15/jerome-powell-s-fed-is-facing-its-most-difficult-test-yet
Federal Reserve History: The FOMC in 2020: A Year of Unprecedented Actions
https://www.federalreservehistory.org/essays/fomc-in-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