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人：Lia ／ 責任編輯：Zaphyra
2024年6月20日，華爾街日報發布的分析報導，再次將美中科技競爭的核心－半導體－置於國際焦點之下。報導系統性地梳理了華盛頓自2020年起針對中國最大晶圓代工廠中芯國際（SMIC）實施的嚴格出口管制，其初衷是藉由切斷先進製造設備的供應，以國家安全為由，遲滯中國尖端晶片的發展進程。然而，政策的實際效應卻呈現出高度複雜且出乎意料的面向。最顯著的例證，莫過於2023年華為新款手機搭載了由中芯製造的七奈米晶片，此一技術突破不僅震驚了華府的政策制定圈，更被視為美國圍堵策略遭遇的重大挫敗。
筆者認為，此事件的核心並非單純的技術趕超，而是揭示了外部壓力如何成為內部變革的催化劑。美國的出口管制，無意間促使中國政府與產業界凝聚了前所未有的共識，將建立自主可控的半導體生態系統提升至國家戰略的最高層級。北京隨後投入了近480億美元的國家集成電路產業投資基金（大基金三期），資金不僅用於支持中芯這類龍頭企業，更全面性地灌溉整個產業鏈，從晶片設計、生產製造，到中國長期以來最為薄弱的半導體製造設備領域，皆有新創公司獲得重點扶植。這種傾全國之力的動員，旨在建立一個能內部循環、不受外部制裁干擾的完整產業體系。
更值得關注的是，市場行為模式亦隨之轉變。過去高度依賴台積電等海外代工廠的中國科技公司，在地緣政治風險意識的驅動下，開始有計劃地將部分訂單轉移至中芯等本土供應商。這並非完全出自於政府的頂層推動，更多是企業出於供應鏈安全的自主考量，形成了一種由下而上的產業鏈「在地化」趨勢。儘管目前中芯在技術節點、產能與成本控制上，與台積電、三星等業界巨擘仍存在明顯差距－後者已邁向三奈米世代－但其在成熟製程的擴張與特殊製程的開發上，正逐步侵蝕全球市場份額。華盛頓的政策制定者們正逐漸意識到，原先旨在削弱對手的制裁，反而激發了中國建立一個平行供應鏈的決心與執行力，其長期影響遠比預期更為深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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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a. Independent Media 台北報導
當歷史的鐘擺在合作與對抗之間擺盪，科技的領域往往成為大國意志最先碰撞的競技場。這場無聲的較量，沒有硝煙，卻牽動著全球經濟與權力格局的每一根神經。在美中兩國的科技競爭中，半導體無疑是那片最關鍵的兵家必爭之地，這些微小的矽基晶片，構建了從智慧型手機到人工智慧、從民生消費到國防工業的整個現代文明的基石。
美國的政策制定者們深諳此道。出於對國家安全的深層顧慮，華盛頓在2020年將中國最大的晶片製造商－中芯國際集成電路製造有限公司（SMIC）－列入出口管制清單，嚴格限制其取得生產先進製程晶片所必需的關鍵設備與技術。此舉的戰略意圖清晰明確：在中國半導體產業的咽喉地帶施加壓力，阻斷其通往技術尖端的路徑，從而維持美國及其盟友在這一戰略領域的代際優勢。這是一場精密的、旨在延緩對手步伐的技術封鎖。
然而，國際政治的演進從不全然遵循線性的劇本。華盛頓的制裁大網，似乎並未如預期般將對手牢牢困住，反而產生了一種強力的反作用力。近期最引人注目的發展，便是分析機構發現中芯國際已具備量產七奈米晶片的能力，並成功應用於華為去年推出的新款智慧型手機中。這一發現，對許多觀察家而言，不啻為一枚投向平靜湖面的深水炸彈。它意味著，即使在無法獲取最先進的極紫外光（EUV）微影設備的情況下，中芯依然憑藉現有技術的優化與創新，突破了外界普遍認知的技術瓶頸。這對華盛頓而言，無疑是一次重要的警醒。
制裁的非預期效應：從外部壓力到內部整合
「制裁的非預期後果，是它激發了中國建立一個自給自足的半導體產業的決心。」華盛頓戰略圈內，這樣的反思聲音日益清晰。事實上，美國的出口管制政策，在中國內部產生了強烈的「圍師必闕」效應。它讓北京的最高決策層以及整個科技產業鏈意識到，將國家的技術命脈維繫於外部供應鏈，是一種不可承受的戰略脆弱性。
於是，我們看到了一場規模空前的全國性動員。中國國家集成電路產業投資基金（俗稱「大基金」）的最新一期募資高達近480億美元，這筆巨額資金正被精準地注入到半導體生態系統的各個環節。目標不再僅僅是追趕先進製程的單點突破，而是要打造一個完整的、能夠自我循環的產業閉環。資金流向了晶片設計的新創公司、支持著本土的製造設備供應商，並投入大量資源用於人才培育計畫。北京的策略很明確：既然無法從外部購買，那就傾盡所有，自己製造。
這種轉變的影響是深遠的。過去，中國的科技巨頭們，如華為、小米，更傾向於將訂單交給技術最領先、良率最穩定、成本效益最高的台積電（TSMC）。但現在，情勢已然不同。許多中國企業敏銳地察覺到了地緣政治的風向，他們意識到，將所有雞蛋放在同一個籃子裡－特別是那個位於地緣政治敏感地帶的籃子－風險過高。因此，將一部分訂單分給中芯等國內廠商，即便其技術或成本暫時並非最優選項，也成為了一種保障供應鏈韌性的必要之舉。這股由市場自發形成的「在地化」採購趨勢，為中芯等本土企業提供了寶貴的市場、資金與試錯機會，形成了一種政府頂層設計與市場底層邏輯相互強化的正向循環。
技術的現實差距與追趕路徑
客觀而言，中芯的七奈米突破，固然意義重大，但將其解讀為中國已全面追上世界頂尖水平，則為時過早。全球半導體產業的領導者，台灣的台積電與南韓的三星，目前已在三奈米製程上展開激烈競爭，並已著手規劃更先進的技術藍圖。中芯的七奈米製程，無論在性能、功耗還是生產成本上，與前兩者的同代技術相比仍有差距，且其產能規模也遠未達到能夠滿足中國龐大市場所需的商業體量。
技術追趕的道路依然漫長且佈滿荊棘。半導體製造是一個高度依賴知識積累、精密設備與龐大資本投入的產業，任何一個環節的短板都可能導致全局的停滯。特別是在缺少最先進的EUV微影設備的情況下，中芯要進一步向五奈米甚至更先進的節點邁進，將面臨巨大的物理學與工程學挑戰。
然而，中國的策略展現出一種務實的耐心。一方面，中芯在成熟製程領域（28奈米及以上）正積極擴產，試圖以規模優勢在全球市場中佔據一席之地，這部分市場的需求依然龐大，且利潤穩定；另一方面，透過對現有深紫外光（DUV）微影技術的潛力挖掘，持續推進先進製程的研發。這種「兩條腿走路」的策略，旨在確保企業生存與發展的同時，為未來的技術突破積蓄能量。從軍事角度解讀，即便是成熟製眾的晶片，對於多數國防武器系統而言已經足夠，而尖端晶片的自主化能力，則直接關係到下一代智能化武器與AI作戰體系的開發，這是北京無論如何都不能放棄的領域。
重新校準的全球賽局
中芯的逆境成長，迫使美國及其盟友重新評估其對華科技戰略的有效性。單純的技術封鎖，似乎已不足以達成預期目標，反而可能加速一個潛在競爭對手的成熟。近期，美國國會的聽證會上，來自人工智慧產業的頂尖領袖們發出了警告，認為美國必須在AI競賽中戰勝中國，這不僅是經濟安全的需要，更是國家安全的 imperative。
這場競賽的未來，將不再僅僅是技術指標的單向追逐。中國在電動車、可充電電池以及人工智慧應用等領域的快速發展，已經證明了其強大的創新與市場轉化能力。雖然晶片製造的壁壘更高，追趕的難度更大，但中國在短時間內取得的進展，足以說明任何輕忽都是不明智的。
世界正站在一個可能走向技術生態系統分岔的起點。一個是以美國及其盟友為主導的、基於現有全球化分工的體系；另一個，則是在中國強力主導下，一個日益獨立自主的供應鏈體系。這對全球所有國家和企業而言，都將意味著艱難的選擇與供應鏈的重構。這場圍繞著微小晶片的競爭，其最終的影響，將遠遠超出科技本身，深刻地塑造二十一世紀的國際政治與經濟秩序。
資料來源
The Wall Street Journal: Why the U.S. Is Losing the Tech War With China | WSJ
https://www.wsj.com/video/series/wsj-explains/why-the-us-is-losing-the-tech-war-with-china/E36439E4-55FA-4721-B7E8-51A624E26A5F
Reuters: China's SMIC gears up for 'mass production' of Huawei's new smartphone chip, sources say
https://www.reuters.com/technology/chinas-smic-gears-up-mass-production-huaweis-new-smartphone-chip-sources-2024-03-01/
Bloomberg: US Sanctions Are Showing Cracks as China Spends on Key Tech
https://www.bloomberg.com/news/articles/2024-06-20/us-sanctions-on-china-are-showing-cracks-as-beijing-spends-on-key-tech
Financial Times: China’s new $47.5bn chip fund signals shift in industrial policy
https://www.ft.com/content/3c9888ac-8c08-466d-978d-195c6437943f
The Economist: How China’s chip-making champion, SMIC, dodges US sanctions
https://www.economist.com/business/2024/02/11/how-chinas-chip-making-champion-smic-dodges-us-sanctions
Associated Press: China’s top chipmaker SMIC says US export controls are hurting its development
https://apnews.com/article/china-technology-smic-us-export-controls-huawei-3c13411a0b38cf7866e435a22c544331
Center for Strategic and International Studies (CSIS): The Ripple Effect of U.S. Chip Controls on China
https://www.csis.org/analysis/ripple-effect-us-chip-controls-chin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