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千年大計的寂靜:雄安新區,一座尚未迎來居民的屠殺之城

頂層設計與市場現實的巨大張力

· 世界與災難,權力結構-中國,金融經濟

撰稿人:Lia / 責任編輯:Zaphyra

自2017年被定位為「千年大計」以來,由中國最高領導人習近平親自擘劃的雄安新區,已在一片華北平原上拔地而起。這項耗資數千億人民幣的巨型工程,旨在疏解北京的非首都功能,並打造一座展示中國技術實力與社會主義現代化治理的樣板城市。在驚人的建設速度下,宏偉的高鐵站、林立的辦公樓與住宅區迅速完工。然而,與其物理建設的巨大成就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新區核心地帶詭異的寂靜與人氣的缺失。儘管官方宣稱已有百萬人口,但實地探訪呈現的卻是空曠的街道與鮮有乘客的車站。2023年的華北特大洪災中,為力保雄安,周邊地區成為蓄洪區的決策,更凸顯了此計畫不容失敗的絕對政治優先性。雄安的現狀,不僅是對其能否複製深圳經濟奇蹟的叩問,更成為一個觀察中國在面臨經濟放緩、與西方關係轉變的時代背景下,國家主導的頂層設計發展模式能否成功的關鍵樣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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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a. Independent Media 台北報導

驅車駛入雄安新區的核心地帶,一種超現實的感受便會油然而生。寬闊筆直的馬路、設計前衛的建築群、無處不在的綠色植被,這裡的一切都嶄新、宏大、秩序井然,卻唯獨缺少了一座城市應有的靈魂—人的氣息。這座被賦予「千年大計、國家大事」稱號的未來之城,是中國最高領導人習近平賭上其政治遺產的標誌性項目。然而,在國家意志以雷霆萬鈞之勢,將一片沼澤與玉米地改造為現代化都市之後,一個更根本的問題浮現了出來:一座城市,是否能僅憑藍圖與指令而被創造出來?

權力的藍圖:一場精心擘劃的理想

雄安的誕生,從一開始就承載著深刻的政治意涵。其官方定位,是承接北京的非首都功能,並發展為一個由創新驅動的高科技產業中心。但更深層的,它被設計為一個物理載體,用以承載與展示「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治理思想。遍布城市的標語牌上,印著領袖的語錄,時刻提醒著人們這座城市的根源與使命。

它被期望成為下一個深圳。然而,雄安的發展路徑,卻刻意地選擇了與深圳截然相反的模式。深圳的成功,源於鄧小平時代「改革開放」的大背景,其本質是一種在指定範圍內,允許市場力量自由探索、甚至可以「野蠻生長」的模式。而雄安則是這種模式的對立面:它是一座被精心規劃、嚴格控制的城市。從進駐企業的類型(積極鼓勵科技與航太產業),到嚴防投機的房價管控,每一個環節都體現了頂層設計的烙印。

如果說深圳是一場在指定範圍內允許自由交戰的「遭遇戰」,那麼雄安則是一場圖紙早已繪好、每一步都經過精密計算的「陣地戰」。前者擁抱不確定性,後者則試圖消除不確定性。這不僅是城市發展模式的差異,更是兩種不同治理哲學的體現。

不容置疑的優先序:2023年的洪水抉擇

雄安計畫不容失敗的絕對政治地位,在2023年夏天的特大洪災中,得到了最為極端的展現。當時,致命的洪水席捲華北地區,對包括北京在內的周邊城市構成嚴重威脅。在此關頭,官方做出抉擇:為了保護基礎設施完備但人口稀少的雄安新區,將洪水引導至周邊被劃定為「蓄洪區」的城市與村莊。

這項決策導致鄰近的涿州等地遭受沒頂之災,數以萬計的家園被淹沒。社交媒體上流傳的影片顯示,當地民眾罕見地走上街頭抗議,他們認為自己承受的災難,並非源於天災,而是為了保護雄安而進行的人為洩洪。這個事件無情地揭示了雄安的特殊地位—它的安全,優先於周邊更具人口密度與歷史縱深的地區。這並非一個純粹的工程技術決策,而是一個政治決策,因為保護雄安,就是保護一項與最高領導人聲望緊密相連的政治工程。

被填充的虛空:地面上的真實景象

儘管官方媒體宣稱雄安已有120萬人口,但這個數字具有誤導性。城市規劃專家指出,這個數字是透過將周邊既有的縣級行政區劃入雄安新區的範圍而達成的。當人們走進那些耗費鉅資、從零開始建設的核心建成區時,所見的卻是另一番景象。

相當於88個足球場大小的雄安高鐵站,宏偉的建築內卻「死一般地寂靜」,鮮有旅客的身影。新建成的住宅區與商業街,同樣顯得「詭異地空曠」。據官方說法,過去七年有12萬人搬入了這些新居,但其中許多人並非外來的新移民,而是來自周邊村莊的原住民。他們的村莊被夷為平地,以騰出土地建設新城。我們在當地與部分居民的交談中,能感受到他們對拆遷補償未達預期的不滿與憤怒。

真正的新移居者,許多是建設這座城市的國有企業員工與建築工人,營建業至今仍是當地最主要的就業來源。吸引高科技人才、金融精英與他們的家庭前來安家落戶的目標,顯然尚未實現。

政策分析:新時代下的舊模式?

雄安當前面臨的困境,根源於其試圖在一個完全不同的歷史背景下,以國家強力干預的模式,去複製一個需要市場與開放才能成功的奇蹟。

首先,時代背景已截然不同。80年代的深圳,乘著中國勞動力人口紅利、全球化浪潮與西方大量投資的東風迅速崛起。而今日的雄安,卻誕生於一個充滿逆風的環境:中國經濟增速放緩、人口成長陷入停滯,並面臨著與西方世界日益加劇的「脫鉤」壓力。在一個資本與人才流動更為謹慎的時代,單憑政策指令,很難驅動大規模的人口遷徙與產業聚集。

其次,這凸顯了頂層設計在城市發展中的內在局限性。城市是一個複雜的、有機的生態系統,其活力源於無數個體與企業自發的、難以預測的經濟與社會互動。政府可以建造最先進的硬體設施,如道路、橋梁與建築,但無法輕易地創造出一座城市賴以生存的軟體,如社群網絡、商業文化與創新生態。雄安的掙扎表明,一座真正的城市,無法被簡單地「規劃」出來,它需要時間、市場與人的選擇來共同「生長」。

最後,這一切挑戰都無法動搖該計畫的根本。正如中國問題專家所指出的,習近平已將其個人聲望與雄安的成敗深度綑綁,這意味著他幾乎沒有選擇,只能繼續推進這個巨型工程。國家資源將持續不斷地注入,以確保其不會成為一個爛尾的「面子工程」。因此,問題不在於雄安是否會被建成,而在於它將以何種代價被建成,以及它是否能最終從一個巨大的建築工地,演變成一座真正充滿活力的城市。

雄安新區,無疑是中國國家力量重塑物理地貌能力的極致展現。它是一座權力意志的紀念碑,精準、宏大且不容置疑。然而,它目前寂靜的街道與空曠的樓宇,也成為一個無聲的提醒,提示著這種力量在召喚人心與引導市場邏輯時所面臨的邊界。未來數十年,這座城市是會如願綻放,成為引領社會主義未來的璀璨都會,還是會凝固為一個華麗而空洞的標本,將為這個時代最宏大的政治與城市實驗,寫下最終的註腳。

資料來源

Reuters: Xi's dream city Xiongan rises from marshes, but where are the people?
https://www.reuters.com/world/china/xis-dream-city-xiongan-rises-marshes-where-are-people-2023-04-26/

Financial Times: The ghost city of the future: inside Xi Jinping’s new metropolis
https://www.ft.com/content/1d261e38-9588-4e78-936b-73b3799d146c

The Wall Street Journal: China’s ‘City of the Future’ Is a Flop
https://www.wsj.com/world/china/chinas-city-of-the-future-is-a-flop-a70d5a37

The Guardian: ‘We have nothing left’: despair and fury in villages sacrificed to save Chinese city
https://www.theguardian.com/world/2023/aug/11/we-have-nothing-left-despair-and-fury-in-villages-sacrificed-to-save-chinese-city-zhao-qing

The Diplomat: Xiongan: China’s Real Estate Dream or Nightmare?
https://thediplomat.com/2024/02/xiongan-chinas-real-estate-dream-or-nightmare/

South China Morning Post: 7 years on, Xi Jinping’s vision for Xiongan new city is a work in progress
https://www.scmp.com/news/china/politics/article/3257404/7-years-xi-jinpings-vision-xiongan-new-city-work-progress

Associated Press: A huge new city is rising in China. But economists say the country needs more than another vanity project
https://apnews.com/article/china-xiongan-economy-property-733d99436e2f694ac76cf0d2204c35b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