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人：Lia ／ 責任編輯：Zaphyra
2021年8月3日，一篇由中國官媒《經濟參考報》刊登、將網路遊戲稱為「精神鴉片」的文章，在資本市場引發了劇烈震盪，導致全球最大遊戲公司騰訊的股價在單日內一度重挫超過10%。儘管該文章在發布數小時後被撤下，並在刪除「精神鴉片」等爭議性詞彙後重新上線，但其釋放的強烈信號，已清晰地標示出中國政府對科技巨頭監管的再次收緊，並將矛頭明確指向了網路遊戲產業對青少年群體的影響。此事件並非孤立的政策風向，而是自2020年底以來，北京針對本土科技巨擘一系列反壟斷與強化監管行動的延續。騰訊，這家以社交應用程式微信（WeChat）為根基，建立起橫跨全球遊戲版圖的龐大帝國，正處於這場風暴的中心。其商業模式的一大支柱，是利用微信超過12億月活躍用戶的龐大社交流量，為其自研及代理的遊戲進行高效的用戶導流與市場推廣，從而在國內市場建立起難以撼動的主導地位。另一支柱，則是其過去十年間，在全球範圍內一系列精準的投資與收購，將《英雄聯盟》的開發商Riot Games、《要塞英雄》的開發商Epic Games等頂級遊戲工作室納入麾下，從而掌握了全球最具影響力的遊戲IP。然而，正是這種國內市場的絕對優勢與其產品的巨大吸引力，引發了監管機構對其涉嫌反競爭行為以及青少年遊戲成癮問題的雙重擔憂。面對突如其來的輿論與政策壓力，騰訊迅速採取了比官方要求更為嚴格的未成年人保護措施，將遊戲時間限制在平日一小時、假日兩小時。此舉被外界解讀為一種預期性的合規策略，意在向政府展現其解決社會問題的決心。然而，國內監管環境的高度不確定性，已促使產業分析師普遍認為，騰訊將被迫加速其全球化佈局，透過加大海外投資與收購，來對沖其在本土市場所面臨的政策風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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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a. Independent Media 台北報導
當全球數以億計的玩家沉浸在《英雄聯盟》的峽谷、或是在《要塞英雄》的世界中奮戰時，他們或許未曾意識到，這些風靡全球的數位娛樂產品背後，都指向同一個權力核心－一家總部位於中國深圳的科技巨擘，騰訊。然而，在2021年的盛夏，一篇措辭嚴厲的官方媒體文章，卻讓這個龐大的遊戲帝國，感受到了來自其權力根基之處的刺骨寒意。
2021年8月3日，隸屬新華社的《經濟參考報》刊出了一篇文章，其中將網路遊戲直指為新型的「精神鴉片」。這四個字，猶如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深水炸彈，瞬間在香港股市掀起滔天巨浪，騰訊控股的股價應聲暴跌，市值在數小時內蒸發超過600億美元。
儘管文章在引發市場恐慌後被迅速刪除，並在修改措辭後重新發布，但其釋放的訊息已不言而喻。這不僅僅是一篇媒體評論，更被市場解讀為一次政策風向的觀測氣球，預示著中國針對科技產業的監管風暴，下一個目標，已鎖定在網路遊戲領域。
雙軌並行的擴張之路
要理解這場風暴對騰訊的衝擊，必須先剖析其帝國的構建方式。騰訊的成功，建立在一種獨特的雙軌策略之上：一方面，是對內利用無可匹敵的社交平台優勢，建立市場壁壘；另一方面，是對外憑藉雄厚的資本，進行全球性的產業鏈投資。
在國內，騰訊的核心武器是微信（WeChat）。這款擁有超過12億月活躍用戶的應用程式，早已超越了即時通訊的範疇，成為一個集支付、社交、資訊、服務於一體的超級平台。日本遊戲產業顧問塞爾坎・托托（Serkan Toto）指出：「地球上沒有任何一家公司擁有騰訊這樣的優勢。」騰訊將微信轉化為一個巨大的遊戲平台，利用其社交關係鏈，進行病毒式的遊戲分發、市場行銷與用戶獲取。這種將社交與遊戲深度綑綁的模式，使其能夠輕易觸及中國最廣泛的玩家群體，為其自研的《王者榮耀》等遊戲創造了驚人的營收。
然而，在通往全球市場的道路上，騰訊的自研產品卻屢屢受挫。充滿中國歷史文化元素的《王者榮耀》，儘管在國內是現象級的存在，其海外版卻始終未能打開局面。遊戲產業分析師認為，這些產品在世界觀、角色設定與故事背景上，難以引起西方玩家的文化共鳴。
或許是早期的出海失利，促使騰訊轉向了另一條更為務實的全球化路徑－投資與收購。這條路的起點，可以追溯到2011年。當時，騰訊斥資4億美元，收購了洛杉磯新創公司Riot Games的93%股份，後者正是當時迅速崛起的電腦遊戲《英雄聯盟》的開發商。四年後，騰訊收購了剩餘股份，將這家公司完全納入版圖。在騰訊的資金支持下，《英雄聯盟》的月活躍玩家數增長了近十倍，在過去十年創造了約200億美元的收入。
這次成功的投資，為騰訊的海外擴張確立了範本。隨後，一場橫掃全球的「購物之旅」就此展開：入股開發《要塞英雄》的美國公司Epic Games、投資北美市值最大的遊戲發行商動視暴雪、收購芬蘭手遊巨頭Supercell（《部落衝突》開發商）、以及韓國現象級遊戲《絕地求生》的開發商Bluehole。騰訊不再執著於輸出自己的產品，而是選擇成為全球最成功遊戲產品的股東與合作夥伴。
看不見的紅線
這種雙軌並行的策略，使騰訊在過去十年迅速膨脹為全球營收最高的遊戲公司。然而，當一個企業的體量大到足以影響社會，尤其是對青少年群體產生巨大影響力時，它便不可避免地會觸碰到政府監管的「紅線」。
自2020年底以來，中國政府發起了一場針對大型科技平台的全面性監管行動，核心目標包括反對資本無序擴張、防止形成市場壟斷、以及保護國家數據安全。騰訊在國內遊戲市場所形成的絕對主導地位，自然使其成為監管機構關注的焦點。
而此次「精神鴉片」論的提出，則觸及了另一個更為敏感的社會治理議題－青少年保護。長期以來，中國社會對於年輕一代沉迷網路遊戲的現象便充滿憂慮。官方媒體以如此嚴厲的措辭發出警告，反映出這種憂慮已上升至國家政策的考量層面。這並非北京首次對遊戲產業進行整頓，2018年，政府就曾以保護青少年視力為由，凍結了新遊戲版號的審批長達一年，對整個產業造成了巨大衝擊。
斷腕求生與海外尋路
面對來勢洶洶的監管壓力與輿論危機，騰訊的反應迅速且決絕。在「精神鴉片」文章發布後不久，公司便主動宣布，將實施比政府規定更為嚴格的未成年人遊戲時數限制，從原有的平日1.5小時、假日3小時，大幅縮減為平日1小時、假日2小時。
這種超越官方要求的「自我加壓」，是一種典型的預期性合規策略。在中國的政治環境中，大型企業需要敏銳地捕捉政策風向，並以實際行動展現其與政府目標保持一致的姿態。透過主動限制自身業務中最具爭議性的部分，騰訊試圖向監管層傳遞一個明確的訊息：它是一家負責任的企業，願意為解決社會問題而犧牲部分商業利益。
然而，對於資本市場而言，國內監管環境的持續不確定性，已成為懸在騰訊頭頂的一把利劍。分析師托托認為，這種本土市場的風險，可能會促使騰訊將更多資源與注意力轉向海外。「你會希望有效地利用你在中國以外的資本，來對沖某些風險。」
可以預見，為了尋求更穩定的增長環境，騰訊的全球投資步伐不僅不會放緩，反而可能加速。對海外優秀遊戲工作室的收購，將不再僅僅是出於業務擴張的考量，更增添了一層分散地緣政治與政策風險的戰略意義。
這場由一篇評論引發的風暴，揭示了騰訊這座全球遊戲帝國的內在矛盾。它的崛起，得益於中國龐大而獨特的數位生態系統；而今，它的未來，卻可能因為這個系統內部的規則改變，而被迫將重心更多地移向海外。無論騰訊如何承諾深耕中國市場，其資本的流動方向，或許已悄然給出了最真實的答案。
資料來源
Reuters: China's Tencent to curb minors' access to flagship game amid regulatory pressure
https://www.reuters.com/world/china/chinese-state-media-slams-online-gaming-spiritual-opium-2021-08-03/
The Wall Street Journal: Tencent Shares Tumble After Chinese State Media Calls Online Gaming ‘Spiritual Opium’
https://www.wsj.com/articles/tencent-shares-tumble-after-chinese-state-media-calls-online-gaming-spiritual-opium-11627969383
Bloomberg: Tencent Pledges Stricter Gaming Curbs After ‘Opium’ Critique
https://www.bloomberg.com/news/articles/2021-08-03/china-state-media-s-spiritual-opium-jibe-roils-gaming-stocks
The New York Times: Chinese Media Call Video Games ‘Spiritual Opium,’ and Stocks Tumble
https://www.nytimes.com/2021/08/03/technology/china-video-games-tencent.html
Financial Times: Tencent’s shares plunge after state media brands online games ‘spiritual opium’
https://www.ft.com/content/1d94b01b-995c-4a30-9280-9154f738f712
Associated Press: China state media decry online games as ‘spiritual opium’
https://apnews.com/article/lifestyle-business-technology-china-games-a795908f0f08139553c659e51c310b80
South China Morning Post: Tencent’s Pony Ma says gaming giant will seek more overseas investment opportunities amid domestic regulatory headwinds
https://www.scmp.com/tech/big-tech/article/3145607/tencents-pony-ma-says-gaming-giant-will-seek-more-oversea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