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人：Lia ／ 責任編輯：Zaphyra
2023年7月4日，由印度以線上形式主辦的第二十三屆上海合作組織（SCO）元首理事會峰會，見證了該組織的一次重要擴員—伊斯蘭共和國在歷經多年的觀察員國身份後，正式成為其第九個成員國。根據峰會結束後發表的《新德里宣言》，成員國強調了接納伊朗成為正式成員國的「歷史性意義」。此次峰會的這一成果，以及白俄羅斯簽署入盟義務備忘錄並邁向成員國地位的進展，共同強化了上合組織作為一個不斷壯大的、非西方國家集團的形象。然而，在這場象徵意義重大的擴員慶典之下，是峰會本身所採用的、充滿政治算計的「虛擬形式」，以及各成員國領導人在發言中，難以掩飾的、針對彼此的尖銳潛台詞。這一切，都深刻地揭示了這個以「上海精神」為名的組織，在追求擴大影響力的同時，其內部根深蒂固的矛盾與缺乏真正凝聚力的現實。
在這次由印度總理納倫德拉·莫迪（Narendra Modi）主持的線上峰會中，各國領導人共同發聲，表達了對當前國際秩序的不滿，並倡導建立一種「新型國際關係」。聯合聲明宣稱，上合組織奉行「排除集團化、意識形態化和對抗性」的政策，並重申了推動建立「相互尊重、公平正義、平等互利的新型國際關係」的重要性。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更直接地呼籲成員國反對「構築壁壘、脫鉤斷鏈」，反對「單邊制裁、泛化國家安全概念」。這些言論，清晰地將矛頭指向了美國及其盟友的政策。在安全領域，成員國一致同意，在打擊恐怖主義、分裂主義和極端主義的同時，「不能接受以反恐和反極端主義為藉口干涉他國內政」，也「不能接受為一己私利利用恐怖主義、極端主義和激進團體」。這段話，被視為是對西方「人道主義干預」和「反恐戰爭」模式的集體不信任與反對。
儘管在宏觀的國際秩序論述上口徑一致，但在涉及具體利益與雙邊關係時，成員國之間的分歧卻暴露無遺。巴基斯坦總理夏巴茲·謝里夫（Shehbaz Sharif）在發言中，呼籲共同打擊包括「國家恐怖主義」在內的各種恐怖主義，並強調不應「為追求國內政治議程而妖魔化宗教少數群體」。報導指出，這被廣泛解讀為對鄰國印度的「含沙射影的指涉」，暗指莫迪政府的國內政策。與此同時，印度總理莫迪則強調，必須共同打擊「任何形式、任何表現」的恐怖主義，這也是新德里長期以來針對巴基斯坦的標準立場。這種在多邊峰會上公開進行的相互指責，凸顯了印巴矛盾已成為侵蝕組織內部互信的根本性難題。此外，習近平主席再次呼籲將「一帶一路」倡議與各國發展戰略對接，但面對的現實卻是，峰會主辦國印度，一直是「一帶一路」最堅定的反對者之一。因此，這次虛擬峰會雖然在名義上擴大了版圖，卻也以一種特殊的方式，放大了組織內部的離心力與貌合神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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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a Independent Media 台北報導
一場充滿矛盾的虛擬慶典
2023年7月4日，上海合作組織的成員國版圖上，正式增添了第九個國家—伊朗。在由印度總理納倫德拉·莫迪主持的第二十三屆元首峰會上，伊朗的加入被正式確認。峰會的《新德里宣言》，強調了這一事件的「歷史性意義」。同時，白俄羅斯也簽署了加入上合組織的義務備忘錄，在其盟友俄羅斯的力推下，正穩步走在成為第十個成員國的道路上。
從表面上看，這是一次巨大的成功。上合組織的地理範圍，首次正式延伸至波斯灣地區，其成員國總人口與經濟體量進一步擴大。透過吸納伊朗與白俄羅斯這兩個長期遭受西方嚴厲制裁的國家，該組織作為一個非西方、乃至反西方色彩日益濃厚的國際集團的形象，得到了空前的強化。
然而，這場本應充滿慶祝與握手合影的歷史性峰會，卻是以一種異常低調和疏離的方式—線上視訊會議—進行的。這個不尋常的形式選擇，本身就是一個強烈的政治信號。它如同一面鏡子，映照出在這場擴員的盛大敘事之下，該組織內部，特別是幾個主要成員國之間，所存在的深刻裂痕與難以調和的戰略分歧。這次虛擬峰會，因此成為了一場充滿矛盾的奇特景觀：在螢幕上，各國領導人高談闊論著團結與「人類命運共同體」；在螢幕之外，現實世界中的領土爭端、經濟競爭與相互猜忌，卻絲毫未減。
擴員的戰略考量與代價
伊朗的正式加入，是上合組織自2017年吸納印巴以來，最重要的一次擴張。這一決策，對伊朗和上合組織現有核心成員而言，是一次雙贏的戰略選擇。
對伊朗而言：在因核問題而遭受長達數十年的國際孤立與經濟制裁之後，成為上合組織的正式成員國，是德黑蘭在外交上的一次重大突破。這意味著它將被正式納入一個由中國和俄羅斯這兩個聯合國安理會常任理事國主導的多邊安全與經濟框架之中。這不僅極大地提升了其國際地位，也為其在應對美國的「極限施壓」政策時，提供了更廣闊的戰略迴旋空間與潛在的經濟合作夥伴。
對中俄而言：接納伊朗，同樣符合其核心利益。伊朗是世界主要的能源大國之一，其地理位置扼守著霍爾木茲海峽這一全球能源大動脈。將其納入組織，不僅增強了上合組織在全球能源市場上的潛在影響力，也為中俄兩國在中東地區拓展影響力，提供了一個重要的支點。此外，伊朗堅定的反美立場，也與中俄兩國共同推動世界多極化、反對單極霸權的目標高度一致。
同樣，推動白俄羅斯的加入，也反映了俄羅斯在烏克蘭戰爭後，試圖鞏固其周邊盟友體系、對抗西方孤立的明確意圖。俄羅斯總統普丁在峰會上，親自發言敦促給予白俄羅斯正式成員國資格。
然而，這種以「共同反對西方」為主要黏合劑的擴張模式，也帶來了新的風險。它使得上合組織的整體形象，與西方主導的國際秩序之間的對立色彩愈發濃厚，這可能會使其在未來爭取更廣泛國際合作時，面臨更多阻礙。
言辭中的團結，現實中的鴻溝
此次峰會的《新德里宣言》與各國領導人的發言，充滿了旨在構建一種非西方全球治理新範式的宏大敘事。聯合聲明宣稱，上合組織奉行「排除集團化、意識形態化和對抗性」的政策，並重申了推動建立「新型國際關係」與「人類命運共同體」的願景。這些措辭，在很大程度上，是中國外交政策理念的直接體現，如今已被正式確立為上合組織的共同話語。
習近平主席的講話，更是對當時由美國主導的對華政策的直接回應。他呼籲成員國要反對「構築壁壘、脫鉤斷鏈」，反對「單邊制裁、泛化國家安全概念」。這清晰地反映出北京在面對美國的科技封鎖與經濟競爭壓力時，希望將上合組織打造成一個反對保護主義、維護全球化統一戰線的意圖。
然而，這種在宏觀層面上的高度一致，在觸及具體的雙邊矛盾時，便迅速瓦解。
印巴的公開交鋒：峰會上最尷尬的一幕，莫過於印度與巴基斯坦領導人之間近乎公開的相互指責。印度總理莫迪呼籲共同打擊「任何形式、任何表現」的恐怖主義，這句話在外交辭令中，被普遍理解為指向巴基斯坦。而巴基斯坦總理夏巴茲·謝里夫的反擊則更為直接。他不僅呼籲打擊包括「國家恐怖主義」在內的恐怖主義（暗指印度在克什米爾的行為），更警告不應「為追求國內政治議程而妖魔化宗教少數群體」。報導直言，這是在「含沙射影地」批評莫迪領導的民族主義政府。在一個本應商討如何「共同」打擊恐怖主義的平台上，兩個最重要的南亞成員國，卻在公開地就恐怖主義的定義與根源問題，進行相互攻擊。這深刻地揭示了，上合組織的反恐議程，在多大程度上已被其成員國之間的雙邊矛盾所綁架和癱瘓。
中印的靜默對抗：另一個巨大的矛盾，則體現在峰會的主辦國印度與主導國中國之間。習近平在講話中再次呼籲，要將「一帶一路」倡議與各國發展戰略「協同增效」。然而，印度自「一帶一路」倡-議提出以來，始終是全球主要經濟體中，最堅定的反對者。其反對的核心理由，是作為「一帶一路」旗艦項目的「中巴經濟走廊」（CPEC），穿越了印度聲稱擁有主權的克什米爾地區。在印度看來，這侵犯了其國家主權與領土完整。因此，身為東道主的莫迪，在其主旨發言中，對「一帶一路」隻字未提。這種刻意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種強烈的政治表態。一個組織的東道主，公開迴避其主導國最重要的經濟倡議，這清晰地表明，上合組織內部的經濟一體化議程，在現實的國家主權爭端面前，是多麼的舉步維艱。
虛擬形式背後的政治算計
此次峰會最不尋常之處，在於其形式。在2023年，全球已基本擺脫新冠疫情的旅行限制，各大國際組織已全面恢復線下峰會。然而，作為輪值主席國的印度，卻最終選擇以線上視訊的方式，來舉辦這次具有歷史性擴員意義的峰會。
這一決定的背後，是新德里基於自身外交利益的精明算計。自2020年加勒萬河谷邊境衝突以來，中印關係一直處於高度緊張狀態。在兩國邊境爭議尚未解決、軍事對峙仍在持續的情況下，在印度首都新德里，以最高規格接待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並與其握手合影，對於莫迪政府而言，在國內政治層面將面臨巨大壓力。
同時，在俄羅斯因烏克蘭戰爭而遭受西方全面制裁與外交孤立的背景下，高調地線下接待普丁總統，也可能使印度在與其西方夥伴（特別是美國）的關係中，處於一個尷尬的位置。
因此，選擇線上峰會，成為了印度的一個「萬全之策」。它既履行了作為主席國舉辦峰會的義務，也巧妙地避免了上述兩種棘手的政治與外交難題。然而，這種基於雙邊關係考量而犧牲多邊峰會應有儀式感與互動性的做法，也從一個側面，印證了分析家們的觀點：在上合組織的框架內，雙邊關係的優先級，依然遠遠高於多邊的集體議程。
2023年的上合組織虛擬峰會，是一次充滿了象徵與矛盾的集會。伊朗的加入，無疑是其在拓展非西方世界朋友圈、增強自身國際份量方面取得的一次實質性進展。峰會所發出的、反對單邊主義與外部干涉的集體聲音，也清晰地標示出其作為一個地緣政治板塊的共同底色。
然而，虛擬的會議形式、印巴之間公開的齟齬、以及中印之間靜默的對抗，都如同一道道無法掩蓋的裂痕，呈現在這個看似團結的集體畫像之上。峰會宣言中所呼籲的、那種「排除對抗性」的「新型國際關係」，似乎首先就應該在其成員國之間實現，但現實顯然並非如此。上合組織，因此展現出其作為一個國際組織的雙重屬性。它既是一個能夠在宏觀戰略層面，有效凝聚非西方國家共識、共同挑戰現有國際秩序的平台；但在微觀操作層面，它又常常被其成員國之間根深蒂固的雙邊矛盾所掣肘，難以形成有效的集體行動能力。這份在言辭上的團結與行動上的分裂，或許將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內，繼續定義這個日益龐大卻又始終鬆散的組織的本質。
資料來源
Anadolu Agency: Iran becomes full member of Shanghai Cooperation Organization
https://www.aa.com.tr/en/asia-pacific/iran-becomes-full-member-of-shanghai-cooperation-organization/2938171
Reuters: Iran joins Russia- and China-led Shanghai Cooperation Organisation
https://www.reuters.com/world/iran-joins-russia-china-led-shanghai-cooperation-organisation-2023-07-04/
The Guardian: Iran joins Shanghai Cooperation Organisation, a move seen as a win for Tehran
https://www.theguardian.com/world/2023/jul/04/iran-joins-shanghai-cooperation-organisation-sco
Al Jazeera: Iran joins Shanghai Cooperation Organisation
https://www.aljazeera.com/news/2023/7/4/iran-formally-joins-shanghai-cooperation-organisation
The Hindu: In veiled attack, Pakistan PM Sharif raises issue of ‘demonisation’ of minorities at SCO summit
https://www.thehindu.com/news/international/in-veiled-attack-pakistan-pm-sharif-raises-issue-of-demonisation-of-minorities-at-sco-summit/article67041724.ece
Global Times: Xi calls for solidarity, cooperation to realize regional peace, development at SCO summit
https://www.globaltimes.cn/page/202307/1293674.shtml
The Diplomat: Why Did India Host the SCO Summit Online?
https://thediplomat.com/2023/07/why-did-india-host-the-sco-summit-onli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