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人：Lia ／ 責任編輯：Zaphyra
2019年9月14日，一場針對沙烏地阿拉伯國營石油公司Aramco位於Abqaiq的全球最大石油處理設施的攻擊，引發了全球能源市場的劇烈震盪。當世界的目光聚焦於燃燒的廠房與即將飆升的油價時，在華爾街、倫敦與新加坡的交易室中，一群市場參與者正透過另一雙「眼睛」，窺探著一個隱藏的維度—遍布全球數以萬計的戰略儲油槽。這次襲擊，不僅是一次地緣政治危機，更意外地將數據分析公司如「Orbital Insight」推上舞台中心，展示了尖端科技如何顛覆傳統的能源情報遊戲。
這些公司利用衛星圖像與人工智慧，發展出一套精密的「影子分析」技術。其原理在於監測儲油槽的「浮頂式」結構：油槽內的儲油量越高，浮頂就越高，其在油槽內壁投下的陰影就越小；反之，儲量越低，陰影就越大。透過演算法精確計算陰影面積，結合太陽與衛星的角度，便能反推出油槽內的原油存量。Orbital Insight宣稱，其技術能每週監測全球約八成的儲油設施，其提供的數據，不僅比各國政府發布的官方報告快上數週甚至數月，更能穿透像中國這樣數據不透明的「黑盒子市場」，為過去高達八成處於資訊黑暗地帶的全球庫存，帶來前所未有的透明度。
在Abqaiq遇襲後，這項技術的價值得到了實證。Orbital Insight的數據顯示，沙國為履行合約，正迅速動用其戰略儲備，導致其國內油槽的陰影普遍擴大。與此同時，該公司的全球監測網路也發現，中國與美國的儲備依然充裕，而日本和韓國的庫存則相對緊張，印度的儲備則因沙國進口減少而下降。這些近乎即時的全球庫存動態，為對沖基金、能源交易員和煉油廠提供了傳統情報無法比擬的決策依據，使他們能夠在市場波動中，基於更精確的供需判斷進行鉅額押注。Abqaiq的火焰，照亮的不仅是中東的夜空，更揭示了一個正在成形的新時代：數據的掌握，正成為在全球能源賽局中，定義勝負的關鍵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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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a. Independent Media 台北報導
在廣袤無垠的沙漠之中，巨大的圓柱形儲油槽如現代巨石陣般羅列。它們的影子，隨著日升日落而伸縮移動，在過去，這只是光與物質的物理現象；然而在今日，於數百公里高的太空軌道上，衛星的凝視，已將這些影子的長短，轉譯為牽動全球數兆美元資本流動的關鍵密碼。一場發生在2019年秋天的攻擊，便讓這個隱藏在光影背後的世界，以最戲劇化的方式呈現在世人面前。
2019年9月14日的清晨，一系列爆炸聲劃破了沙烏地阿拉伯東部省份的寧靜。被攻擊的目標，是沙國國營石油公司Aramco位於Abqaiq的核心設施—這是全球規模最大、最關鍵的石油穩定與處理工廠，每日處理量佔全球供應的5%以上。當世界在晨間新聞中，看見廠區燃起熊熊大火與蔽日濃煙的衛星畫面時，一種熟悉的恐慌迅速蔓延：全球原油供應即將面臨中斷，油價勢必飆漲。這是傳統地緣政治危機的劇本，數十年來，市場早已習慣於此。
然而，當絕大多數分析師與媒體還在評估廠房的損壞程度、猜測沙國需要多久才能恢復產能時，在紐約、倫敦、休士頓與新加坡的金融中心裡，一場截然不同的情報戰早已悄然打響。一群能源交易員與對沖基金經理，他們的視線不僅僅停留在Abqaiq的火光，而是透過數據終端機，掃視著全球超過兩萬五千個戰略儲油槽的即時狀態—從奧克拉荷馬州的庫欣（Cushing），到日本的港口，再到中國那些不為外人所知的戰略儲備基地。他們所依賴的，正是以Orbital Insight為代表的新興數據情報公司，所提供的革命性工具。
這些公司的核心業務，是將衛星科技與人工智慧相結合，為過去極度不透明的全球石油庫存，帶來前所未有的可見度。他們運用的關鍵技術，被稱為「影子分析」。現代大型儲油槽多採用「浮動頂蓋」（Floating Roof）設計，頂蓋會隨著內部儲存的原油體積而上下浮動。這樣設計的初衷，是為了減少油氣揮發與降低爆炸風險。然而，這個工程設計，卻無心插柳地為太空中的窺探者，提供了一扇觀測窗。
Orbital Insight的AI系統，首先透過機器學習，辨識出全球各地的儲油槽，並為每一個油槽建立檔案。接著，透過持續不斷獲取的衛星高解析度照片，電腦演算法會精確測量每一個油槽的陰影。其一，是測量油槽外部的陰影，用以判斷其直徑與最大容量，規模可從五萬桶到百萬桶不等。其二，也是最關鍵的，是測量浮動頂蓋在油槽內壁所投下的環形陰影。當油槽滿載時，頂蓋升至最高，內部幾乎沒有陰影；當儲油量減少時，頂蓋下降，內壁暴露出來的面積增加，環形陰影也隨之擴大。
「浮頂的位置，直接對應了油槽內的儲油體積。」Orbital Insight的能源專家馬力歐·德拉奧薩（Mario De La Ossa）解釋道。儘管原理直觀，但實際運算卻極為複雜，演算法必須整合衛星的精確位置、太陽的照射角度等變數，才能校正出陰影的實際長度，並換算出準確的儲油桶數。憑藉此技術，該公司得以每週更新其涵蓋全球八成儲油設施的龐大資料庫。
這項技術帶來了兩項顛覆性的優勢：速度與透明度。首先，它提供的數據，比各國政府或國際能源總署（IEA）發布的官方庫存報告，要快上數週，有時甚至是數月。在瞬息萬變的商品市場中，這種時間差，意味著巨大的利潤機會。其次，它能穿透那些數據不透明的「黑盒子市場」。能源分析師常面臨的一大難題，便是無法準確得知中國的實際石油庫存量，因為北京方面並不對外公開此類數據。「歷史上，市場高達八成的部分，一直處於非常黑暗的狀態。」這項技術，正如同為這片黑暗地帶點亮了一盞探照燈。
對於市場的不同參與者而言，這些數據的價值不言而喻。能源生產商可以依據全球庫存的高低，來決定是否要投資鑽探新的油井。將原油轉化為汽油和航空燃油的煉油廠，則能更好地判斷採購原料的最佳時機。而對於對沖基金等投機者來說，這就是賺取鉅額利潤的工具。他們可以根據庫存減少的跡象，提前買入原油期貨，待市場普遍意識到供應緊張、價格上漲後，再拋售獲利。
這種尋求資訊優勢的欲望，早已深植於石油交易的歷史中。被譽為「石油交易之神」、同時也擔任Orbital Insight顧問的安迪·霍爾（Andy Hall），其成名之作便是在1990年伊拉克入侵科威特之前，基於對局勢的判斷，大量買入廉價石油，並在隨後爆發的第一次波斯灣戰爭導致油價飆漲時，賺取了驚人的財富。傳統上，交易員們透過計算鑽油平台數量、測量管線流量、在港口用攝影機監測油輪裝卸等方式，來拼湊出全球供需的圖像。而Orbital Insight所做的，是將這種偵測行為，提升到了一個全球化、系統化、數據化的全新高度。
Abqaiq的攻擊事件，成為了這項新技術最完美的實戰展演。在攻擊發生後，Orbital Insight的數據清晰地顯示：沙烏地阿拉伯為了履行對客戶的供貨承諾，正大量動用其國內的戰略儲備，其各地儲油槽的內部陰影面積普遍擴大。然而，該公司的分析並未止步於此。它同時掃視了全球其他主要國家的庫存狀況：美國與中國的儲油槽依然飽滿，這意味著全球市場擁有相當的緩衝能力；而作為能源進口大國的日本與韓國，庫存則相對不樂觀；在印度，隨著來自沙國的進口量減少，其儲油槽的陰影也開始增長。
這一幅全球即時庫存地圖，為身處市場迷霧中的交易員，提供了如同羅盤般清晰的指引。它解釋了為何在最初的恐慌性上漲後，油價能夠相對迅速地回穩。因為數據顯示，儘管沙國的生產遭遇重創，但全球整體的庫存水平，尚足以應對短期的供應衝擊。基於這些前所未有的透明資訊，交易員們得以在各自的終端機前，更加理性地押下他們的賭注。
從更廣闊的視角來看，這場危機所彰顯的，不僅僅是科技在金融市場的應用，更是一次全球能源權力結構的深刻變動。過去，以OPEC為首的產油國，常利用資訊的不對稱，特別是對自身產能與庫存的模糊化處理，來影響市場預期，從而維持對油價的主導權。戰略儲備數據，在很大程度上被視為國家機密。如今，在衛星之眼的注視下，這種策略性的模糊空間正被急遽壓縮。任何一個國家的庫存變化，都可能被即時察覺，使其在國際談判桌上，更難虛張聲勢。
這項技術的普及，也引發了關於市場穩定性的新辯論。一方面，更高的透明度有助於市場更有效地進行價格發現，減少因謠言或猜測引發的過度波動。但另一方面，它也可能加劇市場的「軍備競賽」，讓擁有最快、最精準數據的少數頂級玩家，能夠比其他人更早一步行動，從而收割更大的利潤，這或許會加劇短期的市場波動。
Abqaiq的火焰終將熄滅，受損的設施也將修復。然而，它所照亮的那個數據驅動的能源新世界，卻已然成形。在這場新的賽局中，地緣政治的衝突、國家的戰略意圖、市場的集體心理，都將被轉化為衛星光影下的數據流。未來的能源戰爭，其勝負或許不僅取決於誰擁有更多的石油，更取決於誰能更早、更準確地看見全局。
資料來源
Reuters：Drones, missiles disable roughly half of Saudi Arabia's oil output
https://www.reuters.com/business/energy/drones-missiles-disable-roughly-half-saudi-arabias-oil-output-2019-09-15/
Bloomberg：The Satellites and AI That Track the Global Flow of Oil
https://www.bloomberg.com/news/features/2019-05-02/the-satellites-and-ai-that-track-the-global-flow-of-oil
Financial Times：Satellite data provides hedge funds with an edge
https://www.ft.com/content/3336a512-4e08-11e9-b401-8d9ef1626294
The Wall Street Journal：After Saudi Attack, Traders Scour Obscure Data for Oil Clues
https://www.wsj.com/articles/after-saudi-attack-traders-scour-obscure-data-for-oil-clues-11568729117
Forbes：How Satellite Imagery And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Are Predicting Oil Supply
https://www.forbes.com/sites/nishandegnarain/2019/11/05/how-satellite-imagery-and-artificial-intelligence-are-predicting-oil-supply/
Orbital Insight：Measuring Every Drop: How Orbital Insight Tracks Global Oil Inventories
https://orbitalinsight.com/resources/blog/measuring-every-drop-how-orbital-insight-tracks-global-oil-inventories/
Center for Strategic and International Studies (CSIS)：The Attack on Abqaiq and the Vulnerability of Global Energy Security
https://www.csis.org/analysis/attack-abqaiq-and-vulnerability-global-energy-securi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