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人：Lia ／ 責任編輯：Zaphyra
2022年9月17日，在烏茲別克歷史名城撒馬爾罕舉行的上海合作組織（SCO）峰會期間，一場備受全球矚目的雙邊會晤，以其充滿外交潛台詞的簡短交流，深刻地揭示了中俄「無上限」夥伴關係在烏克蘭戰爭壓力下的真實溫度。俄羅斯總統弗拉基米爾·普丁在會後對記者形容他與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前一天的會晤「很正常」（normal）。然而，就在這次會晤的公開部分，普丁卻做出了一個極不尋常的舉動：他首次公開承認，理解中方對烏克蘭危機抱持著「疑問與關切」（questions and concerns）。這兩個看似矛盾的表態—一個是公開承認夥伴的「關切」，另一個則是將會談輕描淡寫為「正常」—共同構成了一場精心編排的外交戲劇。它所透露的，並非是中俄關係的破裂，而是一次在現實壓力下進行的、微妙而顯著的關係再校準。這是在向世界表明，北京方面對這場久拖不決且引發全球動盪的戰爭，抱持著戰略性的不安；而日益依賴中國支持的莫斯科，則被迫以一種公開的姿態，承認並安撫其最重要夥伴的這種不安情緒。
這次會晤的背景至關重要。這是自2022年2月俄羅斯全面入侵烏克蘭以來，兩國領導人的首次面對面會談。而就在峰會召開前夕，俄軍在烏克蘭東北部的哈爾科夫戰線，剛剛經歷了一場災難性的潰敗，烏克蘭軍隊的閃電反攻，使得俄羅斯在軍事上的窘境暴露無遺。普丁是在其「特別軍事行動」遭遇最重大挫折的時刻，來到撒馬爾罕與習近平會面的。因此，他公開提及中方的「關切」，很可能是在私下會談後，雙方達成的一種默契。對中國而言，這是在不公開譴責莫斯科的前提下，巧妙地向國際社會（特別是歐洲與全球南方國家）表明其對戰爭的獨立立場與對局勢失控的憂慮，以此與俄羅斯的軍事行動保持距離。對俄羅斯而言，這是在軍事失利、經濟遭受嚴厲制裁、日益需要中國這個經濟與外交生命線的背景下，向其最重要的戰略夥伴做出的一次必要姿態讓步。
普丁在會後對記者表示，他在與習近平的會談中，討論了促進俄中貿易的措施。這進一步凸顯了兩國關係日益增長的經濟維度與不對稱性。隨著歐洲市場對俄羅斯能源的關閉，中國已成為俄羅斯石油與天然氣最主要的買家，而俄羅斯也日益依賴從中國進口從汽車到半導體等各類工業製成品，以填補西方制裁留下的空白。撒馬爾罕的這次會晤，因此成為了一個觀察中俄關係真實質地的關鍵窗口。它所展現的，並非是二月初北京冬奧會期間那份「友誼無上限」宣言所描繪的、不設任何前提的浪漫同盟，而是一種在共同反對西方主導的世界秩序這一最大公約數下，由各自國家利益所驅動的、充滿了現實主義計算的、且權力天平正在悄然變化的複雜夥伴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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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a Independent Media 台北報導
古城中的外交啞劇
在絲綢之路的古老心臟，烏茲別克的歷史名城撒馬爾罕，一場現代的、充滿了未說出口的潛台詞的外交啞劇，在世界的注視下上演。2022年9月15日，上海合作組織峰會的場邊，俄羅斯總統普丁與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舉行了自七個月前烏克蘭戰爭爆發以來的首次面對面會晤。全球的媒體與外交分析家們，都在屏息凝神，試圖從兩位領導人的肢體語言與公開講話中，解讀這對自稱「友誼無上限」的夥伴，在殘酷的戰爭現實面前，其關係的真實狀況。
最終，全世界得到了一段極其簡短、卻信息量巨大的公開交流。在電視鏡頭前，普丁在開場白中，出人意料地說道：「我們高度評價我們的中國朋友們在烏克蘭危機中的平衡立場。我們理解你們對此的疑問與關切。在今天的會談中，我們當然會解釋我們的立場。」
這是自戰爭爆發以來，克里姆林宮首次公開承認，其最倚重的戰略夥伴—中國—對這場戰爭並非毫無保留地全盤接受，而是抱持著「疑問與關切」。這句話，如同一道細微但清晰的裂痕，出現在了此前被雙方描繪得堅如磐石的統一陣線之上。
然而，在次日的峰會結束後，當被記者問及這次會晤時，普丁卻以一種近乎輕描淡寫的語氣，將其形容為「很正常」。
從石破天驚地承認「關切」，到波瀾不驚地總結為「正常」，這兩個看似矛盾的表態之間，蘊藏著的，正是撒馬爾罕習普會的核心精髓。這是一場精心計算的、旨在向不同受眾傳遞不同訊息的複雜外交操作。它所揭示的，是一個在戰爭壓力下，正在經歷深刻再校準的、日益不對稱的中俄關係。
在哈爾科夫的廢墟之上
要理解普丁為何會在公開場合，做出如此不尋常的「示弱」姿態，就必須將時間拉回到峰會召開前的一周。2022年9月初，烏克蘭軍隊在東北部的哈爾科夫州，發動了一場令全世界震驚的閃電反攻。在短短數天之內，烏軍突破了俄軍薄弱的防線，收復了數千平方公里的失地，俄軍則以一種潰不成軍的狼狽姿態倉皇撤退，遺棄了大量的坦克、火砲與彈藥。
哈爾科夫的大潰敗，是俄羅斯自從基輔郊外撤軍以來，在戰場上遭遇的最為慘重的軍事羞辱。它不僅粉碎了俄軍能夠迅速取得戰爭勝利的迷思，更暴露了其在兵力、情報與後勤方面的嚴重缺陷。普丁，是帶著這場慘敗的陰影，來到撒馬爾罕的。他不再是二月初在北京冬奧會開幕式上那個意氣風發、準備對鄰國發動「特別軍事行動」的強人，而是一個在戰場上陷入困境、在國際上日益孤立、迫切需要朋友的領導人。
在這種背景下，他對習近平所表達的「理解」，便不再僅僅是一句客套話，而是一種必要的姿態讓步。這段在開場白中公開講出的話，極有可能是雙方在閉門會談前就已商定的「劇本」。它服務於雙方各自的戰略需求：
對中國而言，這是一次巧妙的「風險對沖」。隨著戰爭的延長，其對全球能源價格、糧食安全乃至供應鏈穩定所造成的負面衝擊日益顯現，這直接損害了以全球貿易為生命線的中國經濟。同時，俄羅斯的軍事表現不佳，也使得北京不願被其更深地拖入戰爭的泥潭。透過讓普丁公開承認自己的「關切」，北京在不直接批評盟友的情況下，成功地向世界，特別是向對此高度敏感的歐洲與全球南方國家，傳遞了一個信號：中國並非俄羅斯軍事行動的「同謀」，北京有其自身的獨立立場與憂慮。這是在為自己保留未來斡旋與轉圜的外交空間。
對俄羅斯而言，這是一次維繫生命線的必要安撫。在哈爾科夫慘敗之後，普丁比任何時候都更需要中國的支持—無論是經濟上的、外交上的，還是潛在的軍事技術上的。他無法承受失去或疏遠其唯一強大夥伴的代價。因此，公開承認並「理解」中方的關切，是他能夠做出的、成本最低但姿態意義最重大的讓步。這是在告訴北京：「我聽到了你的聲音，我重視你的立場」，以此來換取中方持續的、雖有保留但卻至關重要的戰略支持。
因此，普丁隨後將這次充滿了複雜潛台詞的會晤，輕描淡寫地總結為「正常」，其意圖也就不言而喻。這是一種典型的克里姆林宮式態勢管控。它旨在向國內外的聽眾，尤其是俄羅斯國內的鷹派，傳達一種「一切盡在掌握」的訊息，試圖將那次罕見的姿態讓步，重新包裝為一次例行的、友好的領導人交流，以掩蓋其背後日益不對等的權力現實。
不對稱的「無上限」夥伴
撒馬爾罕的會晤，如同一面稜鏡，清晰地折射出中俄關係在戰爭爆發後日益加深的不對稱性。普丁在會後透露，他與習近平「討論了促進俄中貿易的措施」，這句話，點出了兩國關係在2022年的核心實質：經濟。
在2月24日戰爭爆發後，歐美對俄羅斯實施了歷史上前所未有的全面經濟與金融制裁。歐洲，這個俄羅斯傳統上最大的能源客戶，開始了痛苦但決絕的「去俄羅斯化」進程，逐步削減對其石油與天然氣的依賴。在這種情況下，中國市場，成為了俄羅斯經濟賴以生存的生命線。
能源貿易的轉向：俄羅斯開始以折扣價，將其原本銷往歐洲的原油與天然氣，大量地轉向東方的中國與印度。中俄之間的能源管道與海上運輸，以前所未有的流量運轉。
進口替代的依賴：隨著西方品牌與技術的全面撤出，從汽車、智慧型手機到工業機械，俄羅斯市場出現的巨大空白，迅速被中國的產品所填補。
金融領域的靠攏：在被逐出SWIFT等西方主導的國際金融體系後，俄羅斯被迫更多地轉向使用人民幣與本國的支付系統，來進行國際貿易結算。
這一切，都使得俄羅斯在經濟上，正以一種驚人的速度，從一個面向全球的能源大國，轉變為一個高度依賴單一夥伴（中國）的、相對次級的經濟體。
在這種日益加深的不對稱依賴關係下，二月初那份著名的、宣稱兩國合作「沒有禁區、友誼無上限」的聯合聲明，也需要被重新解讀。撒馬爾罕的互動表明，所謂的「無上限」，顯然是有前提與邊界的。中國願意提供的，是外交上的策應（如在聯合國的投票）、經濟上的支持（購買能源、提供商品），以及意識形態上的共同敘事（反對霸權、倡導多極世界）。但這個「上限」，就是不直接捲入衝突、不提供致命性軍事援助、以及不以損害中國自身核心經濟利益為代價。
當俄羅斯的軍事行動，對全球經濟穩定造成過大衝擊，並使其自身在戰場上陷入難堪境地時，北京的「關切」，便成為了那條無形的「上限」。
一種「新常態」下的夥伴關係
2022年9月在撒馬爾罕發生的那場簡短交流，是理解後烏克蘭戰爭時代中俄关系的關鍵文本。普丁對習近平「關切」的公開承認，是這個世界上最重要的非西方夥伴關係內部張力的一次罕見的公開展露。
它揭示了一種正在演變的、高度務實的、且權力天平正在發生變化的關係。這不再是一種對等的夥伴關係，而是一種日益呈現出主次之別的結構—一個在軍事上陷入困境、經濟上被孤立的俄羅斯，正越來越依賴一個在戰略上保持謹慎、以自身利益為最高考量的中國。
從這個意義上說，普丁將這次會晤形容為「正常」，或許並非完全是虛飾之詞。它或許真的是一種「新常態」—一種俄羅斯必須學會傾聽並回應其更強大夥伴的關切，以此來維繫這段對其生死攸關的關係的「新常態」。撒馬爾罕的陽光下，中俄友誼的宏大敘事依舊，但在那之下，國家利益的冷酷計算，從未缺席。
資料來源
Reuters: Putin says summit meeting with Xi was "normal"
https://www.reuters.com/world/asia-pacific/putin-says-summit-meeting-with-xi-was-normal-2022-09-16/
The Guardian: 'We understand your questions and concerns': Putin tells Xi over Ukraine
https://www.theguardian.com/world/2022/sep/15/vladimir-putin-and-xi-jinping-meet-for-first-time-since-russia-invaded-ukraine
Al Jazeera: Putin acknowledges China’s ‘concern’ over Ukraine invasion
https://www.aljazeera.com/news/2022/9/15/xi-putin-meet-in-uzbekistan-as-ukraine-war-rages
Carnegie Endowment for International Peace: What Xi and Putin’s Meeting in Samarkand Says About Their Partnership
https://carnegieendowment.org/2022/09/20/what-xi-and-putin-s-meeting-in-samarkand-says-about-their-partnership-pub-87971
The New York Times: Putin, in a Sign of Desperation, Praises China’s Position on Ukraine
https://www.nytimes.com/2022/09/15/world/europe/putin-xi-china-ukraine.html
Institute for the Study of War (ISW): Ukraine's Counter-offensive in Kharkiv Oblast - September 2022
https://www.understandingwar.org/backgrounder/russian-offensive-campaign-assessment-september-13
Council on Foreign Relations: China and Russia's Relationship: A Timeline
https://www.cfr.org/timeline/china-russia-relation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