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人：Lia ／ 責任編輯：Zaphyra
2022年9月16日，一位名叫瑪莎・艾米尼（Mahsa Amini）的22歲庫德裔女性，在因涉嫌違反伊朗嚴格的頭巾法規，遭該國「道德警察」拘留後宣告死亡。官方將其死因歸咎於突發疾病，但她的家人堅稱，她在拘留期間遭到不當對待，並陷入昏迷。這一事件，如同一枚投入一池早已沸騰的民怨之中的火種，迅速點燃了遍及伊朗全國的怒火。從艾米尼的故鄉—庫德族聚居的薩蓋茲（Saqqez），到首都德黑蘭的精英大學，再到國家經濟命脈所在的煉油廠，抗議的浪潮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與廣度蔓延。這場最初由女性權益議題引發的示威，最終演變為四十多年來，伊朗社會基礎最廣泛、跨越階層最多元的一場抗爭運動，其核心訴求，已直指伊朗神權統治的根基。
此次抗爭的顯著特徵，在於其自發性與跨社會階層的參與。艾米尼的庫德族裔身份，首先觸動了伊朗長期受壓迫的少數族裔的集體創傷。隨後，在東部城市克爾曼（Kerman），一名女性在鏡頭前摘下頭巾、剪斷長髮的畫面，透過當時尚未被完全切斷的網路迅速傳播，成為一項全球性的反抗符號。年輕世代，特別是中學女學生，展現出驚人的勇氣。她們在校園內摘下頭巾，高呼「無恥」並將政府官員驅離的影片，衝擊著傳統的權力結構。隨著運動的深入，抗議擴散至伊朗經濟的核心領域。十月初，多家煉油廠的工人發起罷工，他們封鎖道路、呼喊口號，以實際行動聲援全國的示威者。這不禁讓人聯想起1978年，正是大規模的石油工人罷工，最終導致了巴勒維王朝的垮台，為今日的伊斯蘭共和國鋪平了道路。
面對這場自1979年革命以來最嚴峻的內部挑戰，伊朗當局採取了其一貫的組合策略：暴力鎮壓、資訊封鎖與政治歸咎。安全部隊動用催淚瓦斯乃至實彈驅散人群，據人權組織統計，已造成超過兩百人死亡。其中，9月30日發生在俾路支族聚居的東南部城市薩赫丹（Zahedan）的鎮壓尤為血腥，超過九十名平民在示威者稱為「血腥星期五」的事件中喪生。為阻止抗議活動的組織與串聯，當局對全國大部分地區實施了大規模的網路管制，封鎖了Instagram和WhatsApp等關鍵平台，此舉據德黑蘭商會估計，對伊朗經濟造成的損失高達240億美元。與此同時，官方將騷亂歸咎於「外國敵對勢力」的煽動，並已將數百名抗議者送上法庭。然而，儘管面臨高壓，從監獄大火到商家罷市，社會各階層的不滿情緒仍在持續湧現，並將矛頭直接對準了神權體制的最高象徵—最高領袖阿里・哈米尼（Ali Khamene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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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a. Independent Media 台北報導
2022年9月16日，德黑蘭的一家醫院裡，22歲的瑪莎・艾米尼（Mahsa Amini）在昏迷三天後，被宣告死亡。數日前，這位來自伊朗庫德斯坦省的年輕女性，因其頭巾佩戴方式被認定「不合時宜」，而遭到該國惡名昭彰的「道德警察」（Gasht-e Ershad）逮捕。官方聲明稱她死於心臟病突發，但她的家人透露，她在被警方帶走後不久即陷入昏迷，且身上有多處傷痕。
艾米尼之死，成為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引爆了伊朗社會積壓已久的憤怒與絕望。一場最初源於個人悲劇的抗議，迅速演變為一場席捲全國、挑戰伊斯蘭共和國神權統治根基的公民不服從運動。
火苗最先在艾米尼的故鄉，庫德族城市薩蓋茲（Saqqez）被點燃。在她次日的葬禮上，哀悼的人群情緒激憤，儀式很快轉變為一場反對道德警察與強制頭巾法規的示威。在場的女性們紛紛摘下自己的頭巾，在空中揮舞—這是一種極具勇氣的姿態，直接挑戰了艾米尼被指控違反的法律本身。
艾米尼的庫德族裔背景，為這場運動的初期發展，注入了複雜而強大的動能。庫德人作為伊朗最大的少數族裔之一，長期以來指控中央政府對其進行系統性的歧視與經濟上的忽視。艾米尼之死，在他們眼中，是族群遭受壓迫的又一例證。儘管在隨後的抗議中，並未出現明顯的族群分離主義口號，但庫德地區的率先反抗，無疑為全國性運動的展開，提供了最初的動力。作為回應，伊朗當局在抗議爆發一週後，向邊境另一側位於伊拉克的庫德武裝團體發動了軍事打擊，指責他們煽動了國內的騷亂。
然而，將抗議的廣泛性完全歸因於族群矛盾，顯然是遠遠不夠的。很快，一場更具普遍性的象徵性反抗，將運動推向了新的高潮。9月20日，在東部城市克爾曼（Kerman），一名女性在公共場所摘下頭巾，並用剪刀剪斷自己長髮的影片，被上傳至社交媒體。這一決絕的姿態，迅速引發了強烈的共鳴。從伊朗國內到世界各地，無數女性與支持者模仿她的舉動，剪下自己的頭髮，並將影片上傳，以示團結。一夜之間，「剪髮」成為對抗壓迫、爭取身體自主權的通用視覺語言。
抗議的火焰，迅速蔓延至伊朗社會最年輕、也最充滿活力的群體—學生。在德黑蘭、伊斯法罕等主要城市的大學校園裡，學生們發起了罷課與集會。更令人矚目的是，這股反抗精神甚至滲透到了中學。在一段廣為流傳的影片中，一所女子中學的學生們在校園內集體摘下頭巾，她們一邊向一位前來視察的男性官員投擲水瓶，一邊高呼著「無恥！無恥！」，最終將其驅離。這些出生在網路時代的年輕世代，展現出對現行體制毫不妥協的決心，他們的行動，預示著一場深刻的代際斷裂。
面對愈演愈烈、遍地開花的示威浪潮，伊朗當局的反應是迅速而殘酷的。在全國各地的城市街頭，安全部隊與革命衛隊動用了催淚瓦斯、高壓水槍乃至致命的實彈，來驅散手無寸鐵的抗議人群。一幕幕暴力鎮壓的畫面，透過民眾冒險拍攝的影片，持續向外界流出。
其中，一場尤為慘烈的鎮壓，發生在9月30日的東南部城市薩赫丹（Zahedan）。這裡是另一個長期被邊緣化的少數族裔—俾路支人（Baluch）的主要聚居地。當天，示威人群在結束禱告後，走向當地一處警察局，隨後遭到安全部隊的實彈射擊。根據當地人權組織的報告，超過九十人在這次事件中喪生，抗議者將這一天稱為「血腥星期五」。政府方面則將暴力事件歸咎於一個當地的武裝分離組織，但該組織否認與抗議活動有任何關聯。
然而，當局的強硬手段，不僅未能撲滅抗議的火焰，反而在某種程度上，成為了助燃劑。抗議的形式，從街頭示威，擴展到了更具經濟影響力的領域。
十月初，抗議浪潮觸及了伊朗經濟最敏感的神經—石油產業。在阿薩盧耶（Asaluyeh）等地的多家重要煉油廠與石化設施，工人們發起了罷工。他們用石塊封鎖道路，並高呼支持全國抗議的口號。儘管政府聲稱這些罷工與艾米尼之死無關，但其發生的時間點與行動訴求，無疑與全國性的抗爭遙相呼應。石油工人的加入，在伊朗的政治記憶中，具有高度的象徵意義。正是1978年規模遠超今日的大規模石油工人罷工，有效地癱瘓了國家經濟，最終成為壓倒伊朗國王穆罕默德・禮薩・巴勒維（Mohammad Reza Pahlavi）政權的關鍵力量之一，並直接促成了1979年伊斯蘭革命的成功。
為阻斷抗議者之間的訊息傳遞與組織動員，伊朗政府採取了另一項關鍵措施：大規模切斷網路。對Instagram和WhatsApp這兩個在伊朗擁有數千萬用戶、且在本次抗議中扮演了關鍵組織工具角色的社交平台的訪問，遭到了全面封鎖。這一舉動，不僅引起了國際社會的批評，也對本已因美國制裁而步履維艱的伊朗經濟，造成了進一步的打擊。德黑蘭商會的一份報告估計，網路中斷對包括IT服務在內的各行業造成的經濟損失，可能高達240億美元。
面對這場四十多年來最嚴峻的統治危機，伊朗領導層並未表現出任何妥協或退讓的跡象。他們將這場全國性的示威，定性為由美國、以色列等「外國敵對勢力」在幕後策劃的陰謀，並啟動了司法程序，將數百名被捕的抗議者送上法庭，他們可能面臨包括「危害國家安全」在內的嚴重指控。
然而，從德黑蘭伊溫監獄（Evin Prison）因囚犯與獄警衝突而燃起的大火，到全國各地商業中心「巴扎」（Bazaar）的店主們發起的罷市，社會層面的不滿與反抗，仍在以各種形式持續擾動著國家的正常運作。抗議者們的口號與訴求，也日益清晰地將矛頭指向了整個神權體制的頂點—最高領袖阿里・哈米尼（Ali Khamenei）。在許多城市的街頭，都能聽到民眾高呼「獨裁者去死」的口號，他的畫像被公開焚燒。這一切都表明，瑪莎・艾米尼之死所點燃的，已不僅僅是對一條單一法規的抗議，而是一場對伊斯蘭共和國統治合法性的全面挑戰。
資料來源：
Reuters: Iran's unrest feels different this time as women take the lead
https://www.reuters.com/world/middle-east/irans-unrest-feels-different-this-time-women-take-lead-2022-10-03/
The Guardian: ‘It’s a revolution’: Mahsa Amini’s death fuels wave of fury in Iran
https://www.theguardian.com/world/2022/sep/24/its-a-revolution-mahsa-amini-death-fuels-wave-fury-iran
The New York Times: Protests in Iran Spread, Including to Oil Sector, Despite Warnings
https://www.nytimes.com/2022/10/10/world/middleeast/iran-protests-oil-sector.html
Associated Press: Iran's crackdown on protests intensifies in Kurdish region
https://apnews.com/article/mahsa-amini-iran-protests-middle-east-religion-kurds-a2d98782a628f668f48a07b715a4e5a8
Human Rights Watch: Iran: Deadly Crackdown on Protests
https://www.hrw.org/news/2022/10/06/iran-deadly-crackdown-protests
Al Jazeera: Iran protests: What is happening in the restive southeast?
https://www.aljazeera.com/news/2022/10/11/iran-protests-what-is-happening-in-the-restive-southeast
Foreign Policy: Iran’s Protests Are the First Counter-Revolution Led by Women
https://foreignpolicy.com/2022/09/27/iran-protests-mahsa-amini-hijab-women-revolu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