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人：Lia ／ 責任編輯：Zaphyra
2019年10月26日，伊斯蘭國（ISIS）的意識形態領袖與創始人阿布·貝克爾·巴格達迪（Abu Bakr al-Baghdadi）在美軍的突襲行動中身亡。儘管時任美國總統川普（Donald Trump）以近乎終結式的宣言宣告勝利，然而，這場戰術上的成功並未根除該組織的生存基礎。事實上，早在實體「哈里發國」於伊拉克及敘利亞崩潰前，ISIS便已啟動其轉型計畫，將有生力量化整為零，分散至人口稠密區與敘利亞沙漠等治理不及的廣袤地帶，轉入叛亂作戰模式。川普政府同年宣布自敘利亞撤軍的決定，不僅背棄了作為地面反恐主力的庫德族武裝（SDF），更在地緣政治上製造了一個巨大的權力真空。土耳其隨即發動的軍事行動，使得看守數萬名ISIS囚犯及家屬的營地安全堪虞，監獄暴動與人員潛逃事件頻傳，為該組織的重組提供了潛在的人力資源。當前ISIS的威脅已非昔日的領土佔領，而是演變為一種全球性的意識形態擴散與去中心化的網絡。其分支機構已在非洲、南亞及東南亞建立新的「省份」，而其「虛擬哈里發國」透過網路持續輸出極端思想。巴格達迪之死，僅是一個篇章的結束，而非整場戰役的終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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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a. Independent Media 台北報導
夜幕是最好的掩護，不僅為軍事行動，也為一個時代的悄然落幕。五角大廈發布的畫面，展示了特種部隊對伊斯蘭國（ISIS）意識形態領袖與創始人阿布·貝克爾·巴格達迪藏身處的突襲。最終，這位自封的哈里發在隧道的盡頭引爆了自殺炸彈。時任美國總統川普以近乎炫耀的姿態宣布：「他死時一路嗚咽、哭泣、尖叫。」這番描述意在徹底摧毀巴格達迪所營造的強人形象，宣告一場反恐戰爭的階段性勝利。數日後，ISIS即宣布了其繼任者。然而，對於長期關注此區域情勢的觀察者而言，這場高調的勝利宣言，反而更像是一首序曲，預示著一場更為複雜、更難以捉摸的鬥爭即將展開。
實體哈里發國的崩潰與戰略轉移
在巴格達迪斃命之前，ISIS早已遭受重創。川普曾展示地圖，對比ISIS勢力範圍的今昔，自信地宣告：「哈里發國今晚已不復存在。」這指的是ISIS在伊拉克與敘利亞境內建立的實體統治區已徹底瓦解。那片曾被殘暴政權籠罩的土地獲得解放，無疑是一次巨大的勝利。然而，正如當時許多官員所警示的，這並不代表ISIS的終結。華府智庫「戰爭研究所」（Institute for the Study of War）的敘利亞與ISIS問題專家珍妮佛·卡法雷拉（Jennifer Cafarella）在其研究報告《ISIS的第二次回歸》（ISIS's Second Comeback）中明確指出，摧毀實體哈里發國，不等於消滅ISIS作為一支軍事力量。
筆者認為，將ISIS的存續與其是否佔有領土完全掛鉤，是一種戰略上的誤判。早在地面戰事顯露頹勢之時，ISIS高層便已預作準備。他們並非等待著被圍殲，而是有計畫地將戰鬥人員與核心幹部化整為零，分散滲透至人口稠密的城市，或遁入敘利亞中部廣大的沙漠等中央政府鞭長莫及的地區，進行重組與修整，伺機轉型為一支發動游擊戰與恐怖攻擊的叛亂組織。這是一場從正規陣地戰向非對稱作戰的戰略轉移，其核心目標從「治國」轉變為「生存與擴散」。
實體哈里發國的覆滅，反而使其擺脫了治理領土、提供公共服務的沉重負擔，得以更靈活、更隱蔽地行動。緊隨其後的一系列攻擊事件便是明證：阿富汗政府大樓的襲擊，以及震驚全球的斯里蘭卡復活節連環爆炸案，造成數百人死亡。這些攻擊行動證明，即使失去了大本營，ISIS的指揮鏈與全球網絡依然在運作。巴格達迪在死前發布的數次訊息中，亦不斷敦促追隨者加倍努力，在全球範圍內推進極端主義事業。資金流向阿富汗等地，意圖以另一種形式擴大其影響力版圖。
敘利亞的權力真空：一次地緣政治的贈禮
正當ISIS悄然轉型之際，華府一項出人意料的決策，為其提供了千載難逢的戰略機遇。川普總統下令美軍自敘利亞北部撤離，此舉震驚了整個區域。這項決定不僅被視為對盟友的背叛—拋棄了在地面戰中付出慘重犧牲、作為清剿ISIS主力的庫德族「敘利亞民主力量」（SDF），更直接導致了區域安全結構的崩塌。
一位指揮官曾沉痛地表示，將官兵們以鮮血換來的土地拱手讓給敵人，是三軍統帥所能做的最糟糕之事。隨著美軍的撤離，土耳其及其支持的敘利亞武裝迅速南下，佔領了原由庫德族控制的區域。關鍵在於，這些區域內散佈著多座監獄與拘留營，關押著超過12,000名ISIS戰鬥人員（其中包括2,000多名危險的外籍戰士），以及數萬名ISIS成員的家屬。
這些營地，尤其是環境惡劣的阿勒霍爾（Al-Hol）營地，早已被形容為ISIS意識形態的培養皿與定時炸彈。在美軍提供的穩定與支持撤離後，僅憑庫德族武裝自身的力量，已難以維持對這些設施的有效管控。如卡法雷拉所展示的地圖，ISIS已成功或多次嘗試從這些設施中策動越獄。儘管當時的越獄行動多屬小規模騷亂或以賄賂守衛的方式進行，其潛在威脅不言而喻。土耳其總統艾爾段（Recep Tayyip Erdoğan）雖曾向川普保證會確保其「安全區」內監獄的安全，但數個最重要的監獄恰恰位於該區域之外。這場權力真空，等於是為ISIS打開了補充兵源的閘門。
破碎的聯盟與流動的沙漠
美軍的撤離所造成的影響，遠不止於監獄的失控。它徹底瓦解了過去數年來由美國主導、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反ISIS統一戰線」。如今，敘利亞北部的戰場上，各方勢力為了填補權力真空而相互競逐，但其戰略優先序中，防堵ISIS的復甦顯然已非首要之務。
土耳其的首要目標是打擊其視為心腹大患的庫德族武裝；阿薩德政權在其盟友俄羅斯與伊朗的支持下，意在收復所有失土；而庫德族武裝在遭受背棄後，其核心利益也轉向了自身的生存。每一方都有遠比對抗ISIS更為優先的目標。這種各自為政的局面，為ISIS在各勢力範圍的縫隙中生存和轉移，提供了絕佳的掩護。
尤其值得關注的是敘利亞與伊拉克之間漫長且 porous 的邊界。這片廣袤的沙漠地帶，在很大程度上是治理真空區。儘管伊拉克方面努力確保部分邊境口岸的安全，但絕大部分區域實際上無法有效監控。這條沙漠走廊，成為了ISIS人員、物資與資金自由流動的生命線，使其能夠輕易地在敘利亞與伊拉克的戰場之間穿梭，協調行動，並將此處作為向全球輻射影響力的核心基地。
全球擴張與虛擬哈里發國的幽靈
那麼，一個復甦的ISIS會是什麼模樣？可以肯定的是，它不會是2014年的翻版。該組織已從過去的失敗中汲取教訓，其意識形態的韌性與擴張性依然強大。ISIS的全球擴張戰略已然升級，不再僅僅是號召支持者發動「孤狼」攻擊，而是積極建立正式的組織架構。
我們看到，ISIS將新的「省份」（Wilayat）納入其全球結構中。在北非與中非，其勢力已擴展至剛果民主共和國等地；在東亞地區，除了自哈里發國初期便存在的阿富汗省（ISIS-K）外，現已擴張至巴基斯坦和印度，分別成立獨立的省份。這些，都還未計入以菲律賓為基地的「東亞省」—2017年，該分支曾成功攻佔馬拉威市（Marawi），並與菲律賓安全部隊對峙數週，展現了其強大的作戰能力。
更為關鍵的是，實體哈里發國的消失，反而強化了「虛擬哈里發國」的重要性。這個存在於網路空間的國度，不受地域限制，持續產出、傳播極端思想，招募新成員，並遠程指導恐怖攻擊。它才是ISIS得以不斷轉移、變形、延續其生命力的核心。儘管其收入已遠不如巔峰時期，但據估計，ISIS手中仍握有數百萬美元的資金。
因此，在思考ISIS的未來時，我們絕不能被2014至2016年間那個佔據大片領土的形象所局限。巴格達迪之死，僅僅是斬斷了這隻九頭蛇的一個頭顱。只要滋生極端主義的土壤—戰亂、貧窮、政治壓迫與教派衝突—依然存在，只要那個強大的虛擬意識形態網絡仍在運作，這個組織就會以我們或許無法預見的方式，不斷變異、重組與再生。對抗它的鬥爭，將是一場漫長而艱鉅的世代性挑戰。
資料來源
The Guardian: Abu Bakr al-Baghdadi killed in US raid, Trump confirms
https://www.theguardian.com/world/2019/oct/27/abu-bakr-al-baghdadi-isis-leader-confirmed-killed-in-us-raid
The New York Times: ISIS Leader al-Baghdadi Is Dead, Trump Says
https://www.nytimes.com/2019/10/27/us/politics/baghdadi-isis-dead-trump.html
BBC News: What have been the consequences of the US withdrawal from Syria?
https://www.bbc.com/news/world-middle-east-50095208
Institute for the Study of War: ISIS's Second Comeback: Assessing the Next Insurgency
https://www.iswresearch.org/2019/07/isiss-second-comeback-assessing-next.html
Reuters: Islamic State names new leader, confirms Baghdadi's death
https://www.reuters.com/article/idUSKBN1XA25W/
Foreign Policy: The Islamic State Has a New Leader. Here’s What We Know.
https://foreignpolicy.com/2019/11/01/islamic-state-isis-has-a-new-leader-heres-what-we-know-abu-ibrahim-al-hashimi-al-qurayshi/
Associated Press: Trump says IS leader al-Baghdadi is dead after US raid in Syria
https://apnews.com/general-news-899121a81a7a421b8357876a1656a2f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