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人：Lia ／ 責任編輯：Zaphyra
2023年6月，美國德州立法機構批准了一項具歷史性意義的預算，撥款數百萬美元，用於資助對Ibogaine（伊博格鹼）等迷幻藥物治療創傷後壓力症候群（PTSD）與藥物成癮的臨床研究。此舉標誌著美國首度由州政府層級投入公共資金，對Ibogaine這種長期被列為一級管制藥物（Schedule I Narcotic）的強力致幻劑，展開嚴謹的科學評估。這項政策的轉向，發生在美國鴉片類藥物危機（Opioid Crisis）持續肆虐、傳統療法效果備受質疑的背景之下，反映出部分決策者正以更務實的態度，尋求突破性的解決方案，即便那意味著要觸及法律與倫理的灰色地帶。
Ibogaine是一種萃取自中非灌木「伊博加」（Tabernanthe iboga）根皮的天然生物鹼，數世紀以來，被用於當地布威儀（Bwiti）宗教的薩滿儀式中。其治療藥物成癮的潛力在1962年被意外發現，此後便在主流醫學之外的地下網絡中流傳。據無數使用者與小型觀察性研究的報告，Ibogaine具有一種非凡的能力，能在一次長達10至12小時、極度艱苦的迷幻體驗中，幾乎完全消除鴉片類藥物使用者的戒斷症狀與心理渴求。有研究指出，接受治療一年後，高達75%的患者能維持不再使用鴉片類藥物。這種被形容為「模式中斷器」（pattern interrupter）的強效作用，與當前主流的「鴉片類藥物替代療法」（如美沙酮、丁丙諾啡）形成了鮮明對比。後者雖然在減少傷害、穩定患者生活方面成效卓著，卻常被批評無法幫助患者真正擺脫藥物依賴，且會帶來情緒平淡、喪失生活樂趣等副作用。
然而，Ibogaine的潛在療效，伴隨著巨大的風險與挑戰。其最嚴重的副作用是心臟毒性（cardiotoxicity），在缺乏嚴格醫療篩檢與監護的情況下，可能導致致命的心律不整。正因如此，加上其強烈的致幻效果，Ibogaine在美國與多數國家被列為與海洛因同級的管制藥物，被認定「不具備公認的醫療用途」。這使得成千上萬絕望的美國成癮者，不得不冒險跨境前往墨西哥等國家的診所，花費5,000至15,000美元不等的費用，接受這種遊走在法律邊緣的治療。
德州的決定，正是試圖將Ibogaine從這個不受監管的「灰色地帶」中拉出，置於透明、可控的科學研究框架之下。透過建立公私合作的研究夥伴關係，德州希望能夠客觀評估Ibogaine的真實療效、釐清其作用機制、並建立安全的給藥方案。此舉不僅為深陷鴉片危機的美國社會提供了一個新的潛在解決路徑，也可能為全球的藥物成癮治療，開闢一個全新的藥理學範式。這場從古老儀式走向現代實驗室的旅程，充滿未知與爭議，但其背後，承載著無數家庭破碎後的沉重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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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a. Independent Media 台北報導
在成癮的漫長黑夜中，希望是一件奢侈品。對深陷鴉片類藥物泥淖的人們而言，每一天都是一場與生理戒斷的痛苦及心理渴求的惡魔之間的搏鬥。傳統的康復之路漫長而崎嶇，復發率居高不下。然而，在現代醫學的陰影地帶，一種源自古老非洲儀式的根莖植物，正為這場絕望的戰役帶來一線備受爭議的曙光。它的名字是Ibogaine（伊博格鹼），一種強效的迷幻藥物，既被使用者譽為「奇蹟」，也被監管機構列為禁忌。2023年6月，德克薩斯州的一項立法決定，或許正悄然改變著這一切。
Ibogaine的源起與特質：從中非雨林到墨西哥診所
Ibogaine的故事，始於中非加彭、喀麥隆等國的雨林深處。數百年來，當地信奉布威儀（Bwiti）傳統宗教的族群，會使用一種名為「伊博加」（Tabernanthe iboga）的灌木根皮，在成年禮或治療儀式中，引導參與者進入深層的靈性體驗。Ibogaine正是這種植物中最主要的活性生物鹼。
它進入西方世界的視野，並與藥物成癮治療產生聯繫，純屬一場意外。1962年，一位年僅19歲、對海洛因成癮的紐約青年霍華德·洛索夫（Howard Lotsof），出於好奇服用了Ibogaine。在經歷了一場漫長而艱辛的迷幻體驗後，他驚訝地發現，不僅折磨他許久的海洛因戒斷症狀消失了，就連那種深入骨髓的渴求感也蕩然無存。洛索夫的親身經歷，為Ibogaine開啟了一扇通往現代醫學研究的大門，儘管這扇門大部分時間都處於緊閉狀態。
由於其強烈的致幻效果與潛在的健康風險，美國緝毒局（DEA）將Ibogaine歸類為《管制物質法》中的一級管制藥物，與海洛因、LSD等同級。這意味著在法律上，它被認定為「高度濫用潛力且不具備任何公認醫療用途」。這一法律地位，使得在美國境內進行Ibogaine的臨床研究變得極為困難，更不用說將其作為合法的治療選項。
然而，法律的禁止無法澆熄絕望者的需求。在過去數十年中，一個由地下診所與倡議者組成的非正式網絡逐漸形成。成千上萬苦於鴉片類藥物成癮的美國人，選擇冒著法律與健康的雙重風險，跨越邊境前往墨西哥、巴西、哥斯大黎加等地，尋求Ibogaine治療。在這些國家，相關法規相對寬鬆，允許診所在不同程度的醫療監管下合法運營。這些診所，成為了這場大規模、不受控的臨床實驗的中心。
作用與風險：一次重置大腦的苦難旅程
Ibogaine的治療過程，與任何傳統醫療體驗都截然不同。它並非一劑輕鬆的解藥，而是一場身心經受極大考驗的「苦難旅程」。在墨西哥蒂華納的Ambio生命科學診所，像來自加州的技工凱爾·迪托馬索（Kyle Ditommaso）這樣的患者，在接受治療前，會經歷嚴格的身體檢查，特別是心電圖檢測，以排除潛在的心臟問題。
治療開始時，患者會躺在舒適的床墊上，身上連接心臟監護儀，由醫護人員全程看護。在服下Ibogaine後的10到12小時內，患者會進入一種半麻痺的狀態，經歷極度強烈的內心視覺體驗。根據研究Ibogaine數十年的學者肯尼斯·阿爾珀博士（Dr. Kenneth Alper）的描述，這種體驗類似於一種「清醒夢」，內容可能極具意義，幫助患者重新審視過去的創傷；但也可能只是一片純粹的混亂。許多患者在此過程中會多次嘔吐，整個過程對身心的消耗極大。
科學家至今仍未完全理解Ibogaine的作用機制，但普遍認為它對大腦的作用是多層次的。它似乎能夠與大腦中多種神經傳導物質的受體相互作用，從而「重置」因長期使用鴉片類藥物而失調的神經系統。這種「重置」效應，能夠奇蹟般地中斷藥物依賴的惡性循環。然而，這奇蹟的背後潛藏著致命的風險。Ibogaine已被證實具有心臟毒性，可能引發QT間期延長，這是一種可能導致嚴重甚至致命性心律不整的狀況。這也是為何專業的醫療監護在Ibogaine治療中，是攸關生死的關鍵。
現有療法的困境與Ibogaine的潛力
之所以有越來越多的人願意冒險嘗試Ibogaine，其根本原因在於對現有主流療法的失望。目前，美國治療鴉片類藥物成癮的黃金標準，是「鴉片類藥物替代療法」，主要使用美沙酮（Methadone）或丁丙諾啡（Buprenorphine）等藥物。這些藥物本身也是鴉片類藥物，它們能佔據大腦的鴉片受體，從而減輕戒斷症狀與渴求感，且不會產生像海洛因那樣強烈的快感。
無疑，替代療法拯救了無數生命，它有效地減少了藥物過量死亡的風險，並幫助許多成癮者穩定生活、重返社會。但對許多像凱爾這樣的患者而言，替代療法更像是一種「鐐銬」。他形容這些藥物「帶走的愉悅遠多於其它」，讓人感覺「極度平淡，無法再體驗情感」。它們能控制住成癮，卻往往無法根除它，許多人終其一生都需要依賴這些藥物。
相比之下，儘管缺乏大規模、雙盲的臨床試驗數據，現有的小型觀察性研究顯示，Ibogaine在實現長期戒斷方面，展現出驚人的潛力。一份2017年的研究發現，30%的參與者在接受Ibogaine治療後再也未使用過鴉片類藥物。另一份研究更報告稱，75%的患者在治療後一年內保持戒斷。Ibogaine並非一顆能解決所有問題的「魔彈」，但它似乎能提供一個強有力的「中斷點」，讓成癮者有機會在擺脫生理依賴後，重新開始建立新的生活模式。
德州的破冰之舉：從非法藥物到臨床研究對象
在過去，關於Ibogaine的討論，總是在倡議者與監管機構之間形成兩極化的對立。直到德州的介入，才為這場僵局帶來了轉機。在倡議者布萊恩·哈伯德（Bryan Hubbard）等人的成功遊說下，這個以保守著稱的州，選擇了一條極為務實的路徑。
2023年6月，德州批准的州預算中，專門劃撥了數百萬美元，用於建立一個公私合作夥伴關係，資助對Ibogaine及其他迷幻藥物在治療退伍軍人PTSD和藥物成癮方面的研究。這是美國歷史上首次，由州政府層級的公共資金，正式投入到對這種一級管制藥物的療效評估中。
這項舉措的意義非凡。它代表著政策制定者開始跳脫出傳統「向毒品宣戰」的框架，轉而將成癮視為一個複雜的公共衛生問題，並願意為此探索一切可能的科學解決方案。德州的臨床試驗，將有望為Ibogaine提供其長久以來最為缺乏的東西：在嚴格科學控制下的、可信的療效與安全性數據。這將為聯邦層級的藥物政策改革，提供至關重要的依據。
當然，前方的道路依然漫長。臨床試驗的結果充滿未知，且高昂的治療費用（單次療程約5,000至15,000美元）也使其在短期內難以普及。但正如患者凱爾在治療後所感悟的：「你必須自己準備好停止吸毒，它才會起作用。」Ibogaine提供不了奇蹟，但對於一個深陷危機的國家和無數渴望新生的個人而言，它或許能提供一個最寶貴的東西：一個真正的、重新開始的機會。德州的決定，正是為這個機會，點燃了一盞科學的探路燈。
資料來源
Texas Tribune: Texas will study psychedelics’ effect on veterans in a historic, bipartisan-backed bill
https://www.texastribune.org/2023/06/19/texas-psychedelics-bill-veterans/
MAPS (Multidisciplinary Association for Psychedelic Studies): Ibogaine Therapy for Opioid Use Disorder
https://maps.org/ibogaine-therapy-for-opioid-use-disorder/
Journal of Psychedelic Studies: Ibogaine: a review of the scientific and clinical literature and a research agenda for the future
https://akjournals.com/view/journals/2054/8/1/article-p5.xml
The New York Times: Can Ibogaine Cure Addiction?
https://www.nytimes.com/2023/03/07/magazine/ibogaine-addiction-treatment.html
STAT News: A new Texas law will fund research on psychedelics for PTSD in veterans
https://www.statnews.com/2023/06/20/texas-law-psychedelics-ptsd-veterans/
Scientific American: A Psychedelic Drug Has Potential to Treat Opioid Addiction. But It's Risky
https://www.scientificamerican.com/article/a-psychedelic-drug-has-potential-to-treat-opioid-addiction-but-its-risky/
National Institute on Drug Abuse (NIDA): Ibogaine
https://nida.nih.gov/research-topics/ibogaine